湯姆幾乎要哭出來。
程真喝乾了咖啡,「我要走了,你一定有事要忙。」
這時秘書來請他聽電話。
湯姆猶自問:「過年我到什麼地方去?」
程真笑笑,拍拍他肩膀。
她反而要去安慰老朋友。
他們是最蒙損失的一群,平時來到董家,往固定坐慣的沙發上一躺,真是要酒有酒,要水有水,直髮牢騷……以後不再提供這種待遇,是該向他們道歉。
在門口碰到董昕。
董昕很客氣,「有事找我?」
「不,來參觀新寫字樓。」
「覺得怎麼樣?」董昕有點兒興奮。
「很好很寬敞,肯定可以大展鴻圖。」
董昕笑了,「我們會增加一個室內裝修部門,你有沒有興趣?」
程真搖搖頭,「剛結婚時你也建議我在你寫字樓附設一辦公室做室內裝修,不,我對瓷磚牆紙家俱毫無興趣,我酷愛寫作。」
「我以為你退休了,所以舊事重提。」
「我打算寫長篇小說。」
「我尊重你的意願。」
「程功呢?」
「回宿舍去了,她很累,功課十分緊,她說早知如此,不如讀商科云云。」
「這孩子這樣精靈也會講氣餒話。」
「她生母給她許多壓力,她想早些出身供奉她。」
程真沉吟,「這上頭,你看怎麼樣幫幫她。」
「湯姆名下有空置的示範單位,可以暫時給她母親渡假住。」
程真放心,「那多好。」
董昕攤攤手。
他倆站在門口已經很久,半晌兩人才道別。
程真踏上歸路。
回到家,打開車門出來,一抬頭,看到平房屋頂之上就是月亮與滿天星,真是奇怪,沒有霓虹光管與街燈,沒有打牌聲與孩子喧嘩聲,萬籟俱靜,只有遠處幾聲大吠。
她急急打開門進屋,按著電視,螢幕上報告新聞的是一金髮藍眼的洋婦。
程真連忙轉台,看到華人在中文台報告新聞,亦覺不對勁,再轉台,這明明是外國嘛,忽然「嘩呀」一聲,奔到廚房去找酒喝。
電話鈴響,程真連忙接聽,對方代表某機構作問卷調查,程真立刻說「不諳英語」,對方知難而退。
電話再響,程真再說:「不諸英語。」
對方馬上取笑她,「你不會英文?這倒新鮮。」
程真洩了氣,「呵是你。」
可不就是孫毓川。
「聽說案子已經偵破。」
「是,大家放下心來,原來奪夫者死,規規矩矩做人,什麼事都沒有。」
「我希望聽到你老老實實同我說幾句話。」
「不,你若真要聽老實話,電話不會打到我這裡來。」
孫毓川沉默。
「你在什麼地方?」
「京都,明早到香港。」
「多好,真正當得起行萬里路。」
「不過是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而已。」
「就這樣控制了蟻民的生死。」
孫毓川實在忍不住笑出來,「做你家人,一定樂趣無窮。」
程真「呀」一聲,「可是我的俏皮話,從來不說給屋裡人聽。」
孫毓川又說:「那麼,做你同事最好。」
程真笑,「嘿,我是個人精,這些年來,歷劫明爭暗鬥,人事變遷,屹立不倒,他們都痛痛地恨我。」
「那麼,」孫毓川說,「做我最好。」
「呵,到現在才知道。」
「我希望看到你。」
程真過一會兒說:「總有機會。」
「可否到香港一行?」
「不,我從不送外賣。」
孫毓川楞住了。
程真揶揄,「沒聽過這詞兒?可見我們之間有一道鴻溝,你還是聽聽笑話算數吧。」
過了一會兒,程真聽見電話「搭」一聲掛斷。
第六章
她一整夜都訕笑自己拘泥,邀請來了,還表示有宗旨有自尊,活該坐著悶死。
不過自小到大,她都沒試過移船就磡,那麼辛苦,不就也罷。
程真見過愛得要命的女同學,他走到哪裡跟到哪裡,他打網球她遞毛巾,他打橋牌她在一邊讀小說,結果還不是不歡而散。
反正沒結果,不如瀟灑地享受尊貴身份,不,我長駐大本營,你來走畢全程。
一人走一半路都不行。
反正是遊戲,過程要愉快。
講完那個電話,程真心身舒泰,看著窗外一輪明月,又覺得外國的月亮並非不可接受。
剛睡下,又聽了一個電話。
「媽媽,睡了沒有?」
程真高興,「程功,你不生氣了吧?」
「媽媽今早我太過無禮。」
「真正母女才會講真話,你若待我過分客氣,反而見外。」這種話本身就不像母女的對白。
「董則師已找到地方給她住。」
「看,問題總會解決。」
「她為什麼不能像你?」
「像我?像我就慘了,你們這一代才是女性之光,我們各有各的紕漏,不說也罷。」更加虛偽了。
程功笑了,那麼年輕,哪有隔宿的憂鬱。
任何煩惱都還不過是淡淡的投影。
程真一覺睡到天明。
真是睡覺的好地方,一點兒雜聲也無,亦無車子經過,直到天亮,被朝陽喚醒。
程真揉揉眼起來。
捧著熱飲走進書房。
誇下海口要寫長篇小說,寫什麼好?鏡花緣是個好題目,先有書名,再構思內容,抑或先把故事寫出來,再配以書名?
在花蔭下寫,還是在書房中寫?
許多行家宣佈寫長篇十年後仍然無所出,蛋都沒下一隻,程真,會不會同樣命運?
她在白紙上寫下鏡花緣三個字。
半晌,再加署名程真。
看著這五個字,她十分滿意,到冰箱取酒,發覺已經一支不剩。
只得坐在書房發呆,一大疊雪白原稿紙,淺灰色格子,左下角還印著程真稿箋四個字,那是一個生日劉群印來送給她的,三萬張,以她寫稿的速度大抵好用十年。
格子都得一個個填滿才能交出去,真是世上最奇突的營生。
程真有熟悉的出版社,編輯是她朋友,小說完成後出版絕無問題,她是個幸運兒,可是,先得寫出來。
她取出第一頁稿紙,在第一行寫道: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門鈴響。
呵一定是郵差送中文報刊上來,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