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前半生最長的假期,要毫不留情地把它糟蹋掉。
下午四時許就日落,暮色四處合攏,程真想到童年時在兒童樂園看到的故事:夜之女神把一塊深藍色絲絨拉過天空,罩得大地嚴嚴密密,漆黑一片。
她站起來回旅舍去。
轉身,朦朧中只看見有一高大人影擋在她身前,程真嚇一大跳。
那人輕輕對她說:「鯊!」
程真不敢哭,怕眼淚會在臉上結冰。
連忙低下頭,「你是怎麼來的。」
「程功把地址告訴我。」
「我希望你嫌煩,不再來見我,又希望你不嫌其煩,找得到我。」
「只要你在地面,總會見面。」
他與她並肩走回去。
「你到了多久?」
「中午就看你坐在碼頭上。」
「為何要等那麼久才招呼?」
「你是風景一部分,我正好欣賞風景。」
程真微笑,「人活著就是為著耳朵要聽這等好話吧。」
「只要你高興,我會講更多。」
進入旅舍,店主詫異,同程真擠擠眼,表示「追到此地,實屬難得」。
在房間爐火邊,二人除下外套。
程真總共穿了好幾層衣服,除之不盡。
每除一層,使人覺得她原來那麼瘦,最後還剩一套凱斯咪衣褲及一件絲棉背心。
程真笑,「這堆衣服足十公斤。」
房間的牆壁是一條條原木,小小窗戶外有鵝毛飛舞,呵下雪了,典型北國風光。
孫毓川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跑到爐火邊坐下。
程真說:「我到樓下取晚餐,聽說今晚有牧人餡餅及椰菜豬肉碎卷。」
「什麼都好,飢不擇食。」
說也奇怪,沒走到廚房已經覺得香,捧著食物奔上樓去,兩人大快朵頤,都覺得平生沒吃過如此可口的餡餅。
接著還有香濃甜的咖啡,程真說:「雖死無憾!」
孫毓川有同感:「做人其實多簡單,我們這幫城市人都被寵壞了,以致需索無窮。」
「所以到漁村來體驗生活,回家之後,起碼一年間會太太平平過日子。」
孫毓川黯然,「至多一個月,又故態復萌,為名利權勢煩惱。」
「你說得對。」
孫毓川看著她,「你真贊同我所說每一句話?」
程真溫和地說:「你遠道而來是客,我自然盡力敷衍。」
他微笑,「假使我倆正式在一起呢?」
程真一愣,立刻鄭重地說:「我倆沒有將來,永遠不會上起共同生活。」
孫毓川意外地抬起頭來,爐火竄動使他臉色陰晴不定。
「我擅長許多事,人際關係卻並非其中一環,兩人在一起,不論同居或結婚,立刻要開始面對開門七件事及眾多帳單,有什麼意思?我已有一次經驗,非常厭倦害怕,不希望再捲入第二次關係,請你做我客人,有緣千里來相會,不必改變現狀,我會感激你。」
這是真心話,講完之後,用手掩住臉。
「可是我希望你長伴我身畔。」
程真笑,「我不是你想像中那個人,我脾性急躁,我工作沉悶,不是出差就是埋頭苦寫,好幾小時不講一句話,你不會喜歡那樣一個人長伴身邊。」
孫毓川不語。
「而你平時,相信亦忙得不可開交,終日開會應酬,家人難以見你一面,讓我們維持現狀,直至你認為厭倦,何必把好好的我倆逼成一對夫妻。」
「我己提出分居要求。」
「那是你在生活上的私人選擇,與我無關。」
孫毓川沉默良久。
程真懇求:「你瞭解嗎?請說你明白。」
孫毓川笑笑說:「我仍然想與你在一起。」
「你不明白!」程真失望。
「我追不上你,我是老派人。」
「不,你只是沒在感情上吃過苦。」
孫毓川訝異了,「我此刻就在吃苦。」
程真感動了,就在這時候,有人敲房門,「程小姐,你女兒及朋友來找你。」
程真嚇一跳,看著孫毓川,「你要不要避一避?」
孫毓川但然笑問:「我為什麼要避?」
程真登足,「有外人,不方便,你且躲一躲,這是為你好。」
孫毓川仍然笑,「我藏到衣櫃還是床底?」
外頭已經傳來程功的聲音,「媽媽,你在房裡?」
程真悻悻然,「躲到大地島也還來找我,有什麼事?」
一邊把門打開。
門外站著程功及湯姆曾。
程真只得為他們介紹,結果程真發覺尷尬的只有她一個人。
他們三人大方地頷首招呼,湯姆自動取過飲品走到爐火邊座位取暖。
程真質問女兒:「為何披星戴月趕了來?」
「我們有話要說,不知你什麼時候回家。」
「既來之,則安之,有話請直說。」
「湯姆的意思是,他可以讓步,但不希望我讀建築,七年太久,他盼望我轉系。」
程真一聽,抬高聲線,「湯姆曾,人過來!」
湯姆曾頹然,「程真——」
「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婆婆媽媽同愛人討價還價!」
「可是——」
「沒有『可是』、『但』、『不過』,你真嚕嗦。」
湯姆曾大叫:「七年後我已經老了。」
程真說:「你才不會,你少自私,你當心失去程功。」
湯姆曾一聽此言,立刻氣餒,低下頭,沉吟起來。
程功微笑,站到母親身邊。
程真加一句,「又這樣又那樣,分明是欺侮女友年幼,討厭!」
湯姆曾分辯:「我哪有這個意思,我——」住了嘴,一副委屈,像是強盜遇著兵,有理說不清。
程真攤攤手,「愛情不應有附加條件。」
「我明白。」
「話已經講完,你倆不妨打道回府,研究細節。」
「啊,還有一件事,」湯姆曾看了孫毓川一眼,「董昕與我下個月起拆伙。」
「那是你們業務上的糾葛。」
「我覺得是一項損失,為什麼?他有無與你說過因由?」
程真微笑,「我從來不理他的事,他最自由。」
「我們都羨慕他,可是,他認為你不關心他。」
程真不再置評,她最討厭自辯。
湯姆曾仍然說:「做得好好的,我不明他為何無故提出拆伙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