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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起來了,正漱口。

  各管各打理行李。

  這些日子來,程真時常出門去做新聞,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舊,隨她經歷了雲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一切準備停當,坐在客廳裡等董昕。

  各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門去。

  兩家的親戚在飛機場等他們。

  程太太說來說去一句話:「有空多點兒回來。」

  程真一抬頭看見劉群,揮著手過去。

  她先把一隻信封塞到劉群手中,「給趙百川吃補品。」

  劉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撥電話到老總家。」

  程真立刻會意,「是衝著我來的?」

  「是孫毓川手下,問那篇特寫的記者是誰。」

  「老總怎麼說?」

  「他說是集體創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聽的話,遲早會知道的吧?」

  「我們也做了點兒工夫,知道孫毓川有點兒激動,至少他立刻換下那隻金表。」

  「做公眾人物要沉得氣呀!」

  「不說那個了,程真,到了溫哥華,替我做一篇特寫,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發展地皮為何屢次遭當地市政府阻撓。」

  「嘩,那你起碼要派六名記者來做六個月工夫。」

  「他買下那塊地皮已有八年,至今沒蓋一磚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蝕多少利息。」

  「可是地價一直激升——」

  這時身後傳來董昕冷冷的聲音:「劉大編輯,到這個時候你還纏住我賢妻不放?」

  劉群只得陪笑,「能者多勞。」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見各位!」

  程真只得大聲說:「各位,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董昕拖著程真上飛機去。

  只有在飛機上才沒有電話找程真。

  董昕好不諷刺,「說真的,到了那邊,沒有這一幫豬朋狗友,你何以為生?」

  程真沉默一會兒,誠實地答:「時間可以用來正視你我的夫妻關係。」

  董昕笑得很勉強,「我們的關係很正常。」

  「是嗎,不是已經五癆七傷嗎?」

  遠渡重洋,給它最後一次療傷的機會,好就好,不好也無能為力。

  程真不再說什麼。

  十二小時旅程稀疏平常,過海關時照例看到黃面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稅物品,正接受制服人員盤問。

  程真咕噥,「幾乎什麼都比香港便宜,為什麼還要拼老命帶?」真想取出筆記簿去訪問他們。

  他們叫一輛計程車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說:「我約了湯姆,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程真搖頭。

  董昕淋浴換襯衫就往外跑。

  他這次來是應邀合夥做建築生意,湯姆曾是他拍檔,兩人近一年來打得火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下飛機就得趕去相聚商量大事。

  公家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家卻仍是一個建築地盤,五六個月過去了,毫無起色,仍是一個木架子,董昕無暇去監工,工頭便做做停停。

  看樣子會在公寓裡落地生根。

  程真洗一把臉,撥電話到學校宿舍給程功,同房說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樓下泳池游了十多個趟,全身鬆弛,才上樓更衣。

  隨即到附近市場,買了蔬果肉食牛乳麵包等,回家做好一鍋湯,看畢太陽報及電視新聞,這才覺得有點兒累,打電話與當地朋友聯絡,都說:「來了?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嗎?悶死你,哈哈哈哈哈。」

  程真埋首在枕頭上睡著了。

  哪裡都是家。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來,華燈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樣車水馬龍,他鄉同故鄉差不多,只是天際有一抹薰衣草色的晚霞,只有北國的天空才常見。

  程真推開落地窗走出露台,看到客廳內有客人。

  「湯姆,好嗎?」

  董曾二人捧著咖啡杯,圖則攤了一地,正在密謀,程真對董昕的行業一無所知,亦不感興趣,一直肅靜迴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湯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台,「你們去好了。」

  她聽得湯姆曾笑道:「程真從不盯著你,多好!」

  兩個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廚房一看,只見一鍋肉湯只剩下一半,稍覺安慰,也許,也許靜了下來,夫妻會重新走在一起,這是她跑到這裡來的原因。

  多年來他們分頭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兩夫妻擁有不同的房間、電話、銀行戶口……互不過問。

  太文明了,大有修養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電話鈴響起來,程真知道那一定是程功。

  「媽媽,你要我現在過來看你嗎?」

  「今日已經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課,怕要到下午四時許方能出來。」

  「四點多我在家等你。」

  「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關心這個問題。

  「一百年,暫時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換國旗?」

  程真斥責她:「人云亦云,你懂得什麼,換旗幟有什麼好看?」

  小程功只是陪笑。

  「你的功課如何?」

  「甲甲甲甲甲。」

  程真也笑,「悶死人。」

  「一點兒不錯,媽,他們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見。」

  「明天把『他們』也叫來吃頓飯。」

  程功支吾,「是,是。」

  程真去年才見過程功的生母,在銀行區一間商業大廈門口,手持寰宇通無線電話講個不休,程真過去拍她肩膀,她抬起頭,笑一笑,做一個通電話的手勢,表示日後聯絡,可是始終沒有找過程真。

  那一照臉,程真看到一張風霜悴憔濃妝的面孔,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年不止,她穿著非常時髦但質廉工差的衣飾,轉瞬消失在人群中。

  她還是程真的中學同學。

  畢業後只做過一年事,嫁得非常好,程真從沒見過那麼愛妻的男子,每天上班前留張字條:「親愛的,中午如起得了身便約我吃飯,愛人」,她最終起來了,化好妝穿好衣服駕著歐洲跑車出去赴約,家務及孩子全交給傭人,午餐後逛逛街,算是一天。

  彼時已經八十年代了,程真知道世界今非昔比,哪裡還有這樣稱心如意的生活,只覺遲早要出紕漏,非常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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