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沒有表情時似在微笑,真幸運,熟睡與死亡時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卻盡量維持精神愉快。
孫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結了婚,結局都一樣。
程真可以想像他自辦公室回來,喝問伴侶:「你還沒打扮好?今天這個宴會有劉公與區公,可不能遲到」,或是「這件衣服好出場面?換過它,還有,戴那套紅寶石」……
是程真倔強的性格,控制了命運,她可以預言每段關係的結局。
他們最終都會鐵青著面孔問:「你到底要家庭還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經走了這麼遠,不願回頭。
她睡著了。
明知是夢,也無比真切,她與孫毓川在美國加州結婚,親友都笑語,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財產對分。
程真見到他的一對孩子,一口英語,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籠絡,而且,長得如袁小琤一個印子印出來,從頭到尾,不與繼母招呼談話。
孫毓川英俊的面目漸漸模糊,時間被公事吞噬,程真獨自守在一問大屋裡,看著窗外,忽然覺得袁小琤才是勝利者,因她終於脫離這個苦悶的生涯。
程真嚇得魂不附體,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來,她努力寫作,不出三個星期,就把小說完稿。
她問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沒有?」
女兒的答覆:「你沒發覺這間公寓風水有利寫作?」
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會兒吧。
小說稿厚厚一疊,程真親自動手影印。
程功說:「一位麥幼林先生找你。」
「麥是美新社社長,」程真詫異,「咱們有過數面之緣,他幹嗎找我?」
「說是有事,可以把電話告訴他嗎?」
「當然可以。」
下午就與麥君聯絡上了,約定一小時後到程真處面談。
程真奉以香茗,麥君年紀不大,輩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輩。
他笑說:「原來你躲在這裡。」
程真微笑,等他開口。
他指著程真放案頭的小說,「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隻隻格子裡填滿方塊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嗎?」
「開頭我不敢想,前日有人托我約你,我才靈機一觸。」
「誰?」
「本市新聞週刊新世界想約你寫特稿。」
「我不想寫那種小眉小眼的地盤。」
「為人不如為己,美新社約你如何?」
程真笑顏逐開,「麥先生,我以為你永遠不會開口。」
「會十分奔波,你將負責跑亞洲。」
「我的運程轉了,滿以為會派我走非洲。」
麥君只是笑。
「聽說,你亦是劉伶?」
「我只是愛喝。」
「醉後打不打人,罵不罵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時做。」
麥君豎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書帶來,我們去喝酒慶祝。」
程真忽然打蛇隨棍上,「今晚有什麼不對?」
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什麼話都可以說。
麥君當場說:「我請客,來,我們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賭什麼,喝不下了請即揚聲。」
程真大樂,許久沒有同行家來往,與他們在一起,當然如魚得水,今日真是雙喜臨門,一則脫離遊民一族,二則又有人陪她散心。
兩人在車裡已經論遍天下大事,自環保說到東歐國家內戰。
程真道:「最近環保仔帶著一個樹樁遊街,那棵被伐的樹已經三百七十二歲,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對克旭闊灣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頷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樹啊。」
麥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國生長。」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麥幼林說:「乾杯。」
身邊有兩個洋人亦說乾杯,「這位小姐,說什麼那麼高興,也陪我們談談。」
麥幼林攙起程真,「我們走。」
「喂喂喂,」洋人說,「慢慢不遲。」
麥君站在路邊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讚你漂亮,我看人卻看內涵,今晚證實他們所言不虛。」
程真坦白說:「我並無致力外形,這些年來,我背已駝,眼已花,不修邊幅。」
「我們再到別家試試。」
喝到第三間,兩人已經很熟絡,開始感慨到人生無常,必須努力尋歡。
程真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在異鄉的酒吧間,程真忽然吟出這樣的詩句來,特別有震盪感,麥幼林沉默。
半晌他說:「我已經不算年輕。」
程真睞睞眼,「現在的標準不一樣,但凡走得動,吃得下,謂之年輕。」
麥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點累了。」程真說,「我們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鍋店,吵得頭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這個識途老馬,錯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裡人氣霧氣擠得水洩不通,可是兩人記者出身,什麼苦沒吃過,視作等閒,耐心排隊等座位,終於輪到,歡呼一聲。
叫了一桌海鮮,約六人量,可是兩個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塊肉的日子,這三個月的悠閒假期,已成過去。
麥君走了不要緊,通訊社裡必定有其他志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這裡,程真興奮得耳朵都紅了,桐油甕終需裝桐油,幸虧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飯飽,程真揚手結帳,走到街上,找車子,遍尋不獲,正擾攘,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身形趨近。
程真呆在當地,看著那人。
那人開了手電筒,把光打在地下,原來是警察。
「兩位已經喝太多,不宜駕駛,叫計程車回家吧,車牌幾號,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們分頭乘計程車回去,約好第二天見。
程真講錯地址,車子駛到大宅,幸虧趙小川仍在寫功課,立刻在雨中迎進阿姨,熱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沒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