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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過來,天氣還未熱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裝,配最新式的薄底鞋,與皮帶一色。三十七歲的人了,仍然唇紅齒白。

  見到無憂,他笑,「原來是你妹妹來了。」非常沒有誠意地問:「好嗎?紐約的生活好嗎?說給咱們這些土豹子聽聽。」坐下來,雙腿一擱。

  無憂怒道:「陳小山,我一見到你就惡向膽邊生,你這個生錯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脫脫像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無憂一年比一年惡,坐姐夫家裡罵姐夫,真刁蠻,難怪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無憂跺腳長歎,「奸妃?」她罵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家裡吃飯,陪陪稀客。」小山說。

  「哼,不怕寶島歌後心焦?罪過罪過。」無憂邈視著他。

  我怕他們說過了火,連忙避到書房去。

  過了七分鐘我揚聲叫:「小山,有張單子我找不到,你過來一下。」

  小山進來問:「什麼單子?」

  「哪裡有單子」,我笑說「不過今天請你留在家吃飯,算是給我一個面子。」

  他猶疑一刻,「今天……」

  我收斂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麼應酬,今天準時開飯,我娘家有人在這裡,你總得讓我下台。」

  「好好好,」他沒口的答應,「我又沒說不好,幹嗎就陰霾密佈?這樣的賢妻,別說叫我回來吃飯,就算上刀山跳油鍋——」

  「得了。」我截斷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著我說:「無邁,你從不聽我把話說完。」

  我低下頭,「對不起,我對花言巧語沒興趣。」

  「你看不起我,你壓根兒看不起我。」他低聲說。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時候無憂推門進來,我立刻停嘴。

  她異詫地問:「你們兩夫妻原來尚有對白?咕咕呶呶說些啥玩藝兒?平時不說,留待有客人來了,特意說給客人聽,作其親熱狀,近年來這種作狀夫妻特別多,活該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變戲法似地又掛在臉上。

  「來來來,」他說:「我給你看我新買的幾座石灣陶瓷。」

  我卻無法再笑。

  就在這個時候,小山身上的傳呼機發出聲響,他看我一眼,我假裝不知,別轉了臉,他連忙伸手關熄傳呼機。無憂駭笑。

  「陳小山,你怎麼越來越似販夫走卒,身邊帶這個玩意兒?你現在還兼營應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憂說:「陳小山,叫你少時髦一點,少象點香港人,你真會心癢而死。」

  小山連忙解下傳呼機,放進公文包裡,「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來,「我去看看菜做好沒有。」

  甫出客廳,才走進走廊,就聽見小山罵無憂。

  「你怎麼攬的?當著無邁的面,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你還顧到她的面子?」

  「當然顧到,信不信由你,我愛無邁。」

  「這般的愛,怕無邁無福消受。」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你少管我們夫妻間的事。」

  我搖搖頭,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吵個不亦樂乎,我也不耐煩再聽下去。

  在廚房打點一下,再到別處,看見無憂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幾顆圖章石頭。

  他倆反而有共同興趣。

  電話鈴響,我接聽。

  「是媳婦嗎?」老人家的聲音一貫愉快。

  「媽?」

  「無憂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們替她洗塵,小山在家不在家?」她問。

  「在,要不要叫他來聽?」我笑問。

  「不用,聽見他聲音都氣,我早說過,我對這個兒子是愛屋及烏,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個好媳婦,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呵的賠小心。

  我很過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詆毀自己作回報,一時間語塞,小山即接過話筒。

  無憂說:「你的公婆確是無話講。」

  我點點頭。

  「不過若是為了他們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無憂看我一眼。

  我推無憂一下,叫她適可而止。

  小山放下話筒,「媽媽知道無憂愛吃海鮮,我們明天到海鮮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種買賣野人頭的地方。」我抗議。

  「我偏偏喜歡那個調調兒。」無憂搶著說。

  「是嗎?」我訝異,「那不是成了遊客了?」

  「誰說她不是遊客?」小山把手臂繞著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們吃飯。直到無憂說要走,他都沒有再要出去的意思。無憂眼神裡有點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個夜遊隱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來坐著,那是不可能的事。

  無憂是自己叫車走的。

  兩夫妻回上得樓,我便走進書房,沒想到看完半本書出來熄燈,發覺小山並沒有出去,他鬆了領帶,脫了鞋子躺在沙發上。

  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他卻叫我:「無邁。」

  「什麼事?」我放下書。

  「你說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希望?」

  我很客氣地說:「晚了,睡吧。」

  「無邁,你必須要維持你那高貴的矜持?我們真的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

  「談什麼?」我冷靜地問:「該談的十年前已經談過,該吵的十年前也已經吵過,現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鬆一口氣,「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常常回來陪你。」

  「小山,這個家也是你的家。」我語氣很溫和。

  「倔強的、高貴的、能幹的無邁。」他歎口氣。

  我站起來,「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間,掩上門,熄了燈。

  為什麼不離婚?我歎口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經沒有力氣,再也不去想這個問題。我睡著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飯廳罵女傭。

  我披上睡袍趕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麼事?」我問。

  「你看看這吐司,像什麼樣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掃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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