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出聲,回自己房間。
真是麻煩。
與銀女共同生活四個月都那麼煩惱。
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情願生癌。
姜姑娘說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銀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媽來叫我吃飯。
我剛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餘,忽然很孩子氣地道:「謝謝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俠木蘭花假扮的呀?」
朱媽一呆,「什麼?」
「沒什麼,剛才多虧你。」我把錢還給她。
「太太,我看你也夠頭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誰要了你這樣的媳婦,怕沒修了七世。」
我心頭一亮,笑了起來,難怪我要做這樣荒謬的事。
這跟干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餚,我贏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飯廳坐下。
銀女有點忐忑不安。
「怎麼,吃飯呀。」我說。
「你沒有生氣吧。」她似乎過意不去。
我譏諷地問:「你還怕人生氣?」
她不響。
「以後別叫他來。」我見好便收蓬,「這種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麼知道他不好?你才見他一面。」銀女不服。
我微笑,「這還不容易,向女人要錢用的斷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賺了錢來給女人用的。」
「現在男女平等。」她瞪著我說。
「是嗎?那為什麼你有身孕,而他沒有?」
銀女氣餒,「做人要講義氣。」她又找別的題目。
「你媽媽對那個男人也頂有義氣,為什麼你不贊同?」我緩緩地問。她跳起來,握緊拳頭,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們兩個人像豎起了毛預備打架的貓,大戰即將爆發。
「你都知道了?」她問。
「我去看過九姑。」
銀女恨恨的說:「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來,「我巴不得殺死他,我要親手殺他。」銀女語無倫次。我連忙放下筷子過去摟著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緊我的腰身大哭。
「來來。」我拍著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媽靜靜在一角觀看。
「有我在這裡,什麼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說。
「你千萬不要照你母親的老路走,你為她不平,我何嘗不是為你不平,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聽我的話,我不信你是個爛蘋果。」
她漸漸平伏下來,朱媽絞來濕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淚鼻涕,天呵,她額頭還長著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兒,我只好去跳樓。
「去吃飯。」我說。
我自己喝半碗湯便難以嚥下。
朱媽說:「太太,我幫你做幾個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搖頭,「吃不下。」
「你已經瘦了一圈了。」
我又搖搖頭。
銀女匆匆的吃著,狼吞虎嚥。
社會的錯,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證明。她有朝一日會向善嗎?不要緊,她底下還有四個妹妹會得承繼她那偉大的錯的事業,一直錯到底。
我用手撐著頭。
銀女放下筷子,過來坐在我對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說:「叫朱媽拿給你。」
她忽然說:「我不給他錢不行。」
「怎麼不行法?」
「他會離開我。」
「求之不得呢。」
「他離開我,別人就會欺負我。」
「誰?」我問:「你可以報告警察,這是個法治社會。」
「我怕。」
「怕什麼?會有人保護你。」
「怕沒有人愛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淚水湧上雙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說:「原來是這樣,我不是在這裡陪你嗎?」我們都為這類恐懼而付出龐大的代價。我浩歎,莫論是女醫官或是問題少女,我們都為怕寂寞而付出殘酷的代價。
「你只是為了孩子,」她說:「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人會理我。」
「將來孩子也會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會認識新的朋友……我們都怕失去愛,但是這個男人是否真的愛你?抑或他像你媽媽那些男人?來了去了,你又多個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發起蠻來。
「別激動。」我按著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說。
銀女又嚎哭起來。
我在一旁靜靜的等她發洩。
她漸漸哭得倦了,蜷伏在沙發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朱媽將窗子開了一條縫,細條子的百葉簾成幅輕輕拍動,像是有誰掙扎著鑽進來。會是誰呢?
小山?
舊屋裡—匹匹的比利時花邊紗簾已經拆下來送給無憂,陳小山繁華的世界已經告一段落,他的花團錦簇一去不再。我轉了個身。
一直嫌他選的床太軟,幾百隻彈簧,率率直直,無處不在,現在置了張簡單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這樣不滿,那樣不滿。嫌這個嫌那個,一回頭,半輩子已經過去。
隔壁房間的銀女不知睡熟沒有。
簾子仍然晃動,終於我起床把窗戶關緊。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報紙,銀女起床來便找吃的,朱媽把她喂得好,我只覺得她已經胖了,腹部微微隆起,樣子很秀氣,並沒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悅,我們又挨過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銀女揚聲:「喂,你怎麼老不吃東西?怎麼,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報紙,捧起茶杯。
「減肥?」她問。
我仍然不出聲。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過來。
我呷一口龍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麼地方?男廁所?」我微笑。
銀女很詫異,「有時候你也很有趣,會說一些笑話。」
「謝謝。」我說:「今天我們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麼學英文。」我說。
「會說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嗎,」我點點頭,「原來你會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當然沒你說得好,你別取笑我。」
「我們就這樣聊聊天不好嗎?」我誠懇地說:「這是難得的機會,你跟我有這個時間來交通。我做醫生已有十年,從來沒有放過假,我們是有相當緣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