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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頁

 

  我不再出聲,回自己房間。

  真是麻煩。

  與銀女共同生活四個月都那麼煩惱。

  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情願生癌。

  姜姑娘說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銀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媽來叫我吃飯。

  我剛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餘,忽然很孩子氣地道:「謝謝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俠木蘭花假扮的呀?」

  朱媽一呆,「什麼?」

  「沒什麼,剛才多虧你。」我把錢還給她。

  「太太,我看你也夠頭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誰要了你這樣的媳婦,怕沒修了七世。」

  我心頭一亮,笑了起來,難怪我要做這樣荒謬的事。

  這跟干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餚,我贏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飯廳坐下。

  銀女有點忐忑不安。

  「怎麼,吃飯呀。」我說。

  「你沒有生氣吧。」她似乎過意不去。

  我譏諷地問:「你還怕人生氣?」

  她不響。

  「以後別叫他來。」我見好便收蓬,「這種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麼知道他不好?你才見他一面。」銀女不服。

  我微笑,「這還不容易,向女人要錢用的斷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賺了錢來給女人用的。」

  「現在男女平等。」她瞪著我說。

  「是嗎?那為什麼你有身孕,而他沒有?」

  銀女氣餒,「做人要講義氣。」她又找別的題目。

  「你媽媽對那個男人也頂有義氣,為什麼你不贊同?」我緩緩地問。她跳起來,握緊拳頭,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們兩個人像豎起了毛預備打架的貓,大戰即將爆發。

  「你都知道了?」她問。

  「我去看過九姑。」

  銀女恨恨的說:「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來,「我巴不得殺死他,我要親手殺他。」銀女語無倫次。我連忙放下筷子過去摟著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緊我的腰身大哭。

  「來來。」我拍著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媽靜靜在一角觀看。

  「有我在這裡,什麼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說。

  「你千萬不要照你母親的老路走,你為她不平,我何嘗不是為你不平,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聽我的話,我不信你是個爛蘋果。」

  她漸漸平伏下來,朱媽絞來濕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淚鼻涕,天呵,她額頭還長著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兒,我只好去跳樓。

  「去吃飯。」我說。

  我自己喝半碗湯便難以嚥下。

  朱媽說:「太太,我幫你做幾個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搖頭,「吃不下。」

  「你已經瘦了一圈了。」

  我又搖搖頭。

  銀女匆匆的吃著,狼吞虎嚥。

  社會的錯,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證明。她有朝一日會向善嗎?不要緊,她底下還有四個妹妹會得承繼她那偉大的錯的事業,一直錯到底。

  我用手撐著頭。

  銀女放下筷子,過來坐在我對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說:「叫朱媽拿給你。」

  她忽然說:「我不給他錢不行。」

  「怎麼不行法?」

  「他會離開我。」

  「求之不得呢。」

  「他離開我,別人就會欺負我。」

  「誰?」我問:「你可以報告警察,這是個法治社會。」

  「我怕。」

  「怕什麼?會有人保護你。」

  「怕沒有人愛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淚水湧上雙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說:「原來是這樣,我不是在這裡陪你嗎?」我們都為這類恐懼而付出龐大的代價。我浩歎,莫論是女醫官或是問題少女,我們都為怕寂寞而付出殘酷的代價。

  「你只是為了孩子,」她說:「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人會理我。」

  「將來孩子也會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會認識新的朋友……我們都怕失去愛,但是這個男人是否真的愛你?抑或他像你媽媽那些男人?來了去了,你又多個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發起蠻來。

  「別激動。」我按著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說。

  銀女又嚎哭起來。

  我在一旁靜靜的等她發洩。

  她漸漸哭得倦了,蜷伏在沙發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朱媽將窗子開了一條縫,細條子的百葉簾成幅輕輕拍動,像是有誰掙扎著鑽進來。會是誰呢?

  小山?

  舊屋裡—匹匹的比利時花邊紗簾已經拆下來送給無憂,陳小山繁華的世界已經告一段落,他的花團錦簇一去不再。我轉了個身。

  一直嫌他選的床太軟,幾百隻彈簧,率率直直,無處不在,現在置了張簡單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這樣不滿,那樣不滿。嫌這個嫌那個,一回頭,半輩子已經過去。

  隔壁房間的銀女不知睡熟沒有。

  簾子仍然晃動,終於我起床把窗戶關緊。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報紙,銀女起床來便找吃的,朱媽把她喂得好,我只覺得她已經胖了,腹部微微隆起,樣子很秀氣,並沒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悅,我們又挨過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銀女揚聲:「喂,你怎麼老不吃東西?怎麼,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報紙,捧起茶杯。

  「減肥?」她問。

  我仍然不出聲。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過來。

  我呷一口龍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麼地方?男廁所?」我微笑。

  銀女很詫異,「有時候你也很有趣,會說一些笑話。」

  「謝謝。」我說:「今天我們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麼學英文。」我說。

  「會說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嗎,」我點點頭,「原來你會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當然沒你說得好,你別取笑我。」

  「我們就這樣聊聊天不好嗎?」我誠懇地說:「這是難得的機會,你跟我有這個時間來交通。我做醫生已有十年,從來沒有放過假,我們是有相當緣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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