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女羨慕地說:「我知道你一定過得像公主,你看你到現在還那麼高貴。」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來。
「我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做醫生賺得多。」
我解釋,「醫生也有好多種,有些賺錢,有些不。我在公家醫院服務,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賺有不賺,所以一般人認為醫生律師都發財,是不對的。」
「是嗎?」銀女仍有三分狐疑,不過她對我有信心,「那你為什麼讀那麼多書?」
「讀書是我的興趣。」
銀女笑出來,「我不要讀書,悶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見銀女又天真地說:「都說只有讀過許多書的人才算高貴。」
我說,「學問也有許多種,人情煉達即文章,很多人雖沒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介紹小說給你讀。」
「我還是看『龍虎門』,你有沒有看過?」銀女問。
「我知道有這個漫畫,聽說很精采。」
「你也看?」她像是遇上同志。
「我比較喜歡『中華英雄』。」我偷偷說。
「你真好,」銀女歡呼起來,「你真好!」
因為一本圖畫書的緣故,我們擁抱。
銀女說,她發現我原來不是石頭美人。
石頭美人。
我發覺在她口中,可以聽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還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頭還是石膏。
這個綽號,假使小山聽見,倒會得舉雙手贊成,他一直說我呆。
是晚臨睡前,天憂電話,找到香港來。
「啊」,我笑,「你不生氣了?」
「我能氣你多久?」
「那就好。」
「那個問題女孩,還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沒事我不好去撩撥他。」
「他是好對象。」無憂指出。
「你替我擔心是不是?」我說:「怕我成為下半生無依無靠的寡婦,獨自坐在幽暗的客廳中等傭人來開燈。」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貼切,沒成為寡婦之前,你何嘗不是這樣獨坐。」
我苦笑,「也許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離奇。」
「爸媽叫你到紐約來住。」
「等這件事完畢之後,我會來。你盡量替我安慰他們,可別讓他倆在這個時候跑到香港來。」
「我盡力而為。」
「再見。」我說。
「我們再聯絡。」她掛電話。
妹妹總是妹妹,沒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會明白的,血濃於水,萬載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離親兄弟。
我心頭一陣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為我們約好七點鐘見陳氏兩老。
我替銀女挑出一件寬身衣裳,淺藍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塊透明紗,綴著水鑽,這麼累墜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為年輕,一點也不礙眼。
外面下起大雨來。
銀女打個呵欠。
照我的做法,趕著大雨出去吃頓飯實在划不來,不如取消約會。
但老人會怎麼想?益發顯得我自私,硬把銀女藏起來,不讓他們見面。
司徒開車到碼頭接我們。
朱媽打著雨傘遮我倆上船,腳還是濺濕了。
上車銀女坐在後座便脫鞋擦腳,我轉頭含笑說:「斯文點。」
她吐吐舌頭,將鞋子套回腳上。
司徒投來一眼,像是說:她倒肯聽你話。
我頓時象做了蕭伯納筆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來。
車子無端端塞在馬路上,寸步難移。
我略有煩言:「這麼遠路硬把人叫出來吃飯。」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並不抱怨。」
我看看後坐,銀女靠在椅墊上瞌睡。
「現在拖大帶小,不方便。」
司徒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我輕輕問:「有沒有叮囑他們,叫他們小心說話?」
司徒點點頭,給我投來眼色,向車後呶呶嘴。
我即時醒覺地閉上嘴巴。
到陳宅已是八點一刻。
老女傭來開門時說菜都涼了,熱完又熱。
銀女被喚醒,當眾伸個懶腰,我輕輕推她一下,叫她檢點。
與老人家寒暄數句,便坐下來吃飯,這是一頓鴻門宴,毫無疑問。
我與司徒立刻發覺陳老太沒懷好意。
一頓飯的時間不住查察銀女在我家吃什麼穿什麼,那種逼切的關注過分露骨,銀女狐疑地向我沒來奇異的目光。
「我的父母親」再也沒有理由對她表示這麼關心。
我只好說:「媽媽,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誰知老太太忽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孔說:「我看銀女還是搬到我們這裡來住好,要什麼有什麼。」把尾六個字說得特別響。
司徒與我面面相覷。
老先生假裝喝湯,什麼也沒聽見,兩者顯然一早已經協定這件事,等我們上門來攤牌。
我忽然之間一口濁氣上湧,只覺得他們愚昧,又寬心灰,不禁說:「我們一早便已說妥,我不想再說這件事。」
陳老太漲紅著臉,當席便要與我分辨。
錢女已經托一托我手肘,「什麼事?」
司徒放下碗:「陳老先生,我們這次來不是來討論這件事的,你已答應過我。」
陳老先生咳嗽一聲,「我不得不採取這個法子,司徒,你們一鼻孔出氣。」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這麼和善可靠的兩老!十五年來愛護我站在我這邊的兩者,現在要對付我。
陳老太咳嗽一聲,「讓我們問問銀女,讓她自己作出一個決定。」
銀女警惕地問我:「什麼決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來,「媽媽,我覺得這一著你錯了。」
陳老太瞪著我:「我吃鹽比你吃米多呢。銀女,跟我來,我給你看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嬰兒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徑拉著銀女往樓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陳先生說:「爸爸,你完全誤會了,你以為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買下來的丫環?從頭到尾,我都哄著她,請求她保留這個孩子,現在我們前言不對後語,出爾反爾,她會怎麼想?」
陳老先生燃起煙斗,緩緩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麼哄她?」他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