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
「你還不過來我瞧瞧。」我歎氣。
她的三妹緊緊跟在她身後,雙目像一只小獸,警惕、凶殘、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說出條件。
「怎麼?不相信尊尼仔?」我問。
她一愕,投來的眼光像是要說:你怎麼變聰明了?
舉一反三,這種本事我還有。
銀女躺在床上,我細細與她檢查。
胎兒健康活潑,不停踢動,我繃緊的面孔鬆弛下來,他已開始往下挪移,準備降臨人間。
銀女問:「還有多久?」聲音中並沒有大多的感情。
「三個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別。」
銀女不響。
三妹始終蜷縮一角,像銀女初到我處那樣惶恐不安。
我說:「別擔心,你可與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緊緊抱在胸前,眼神閃爍不停。
我問銀女:「你二妹呢?你有沒有同她聯絡?」
「她有工作,她會得照顧兩個小的。」
工作,什麼樣的工作?出賣什麼?
我不能再多管閒事了。
我數出幾千塊,交在她手中。
「謝謝。」
我諷刺她:「你等錢用,我知道。」
她沒有再回嘴。
老李對,面皮撕破之後,往往更易辦事。
我問老李要不要通知姜姑娘。
「你說呢?」
「不用了,」我答:「她幫不上什麼,而且一定振振有詞,叫我們依法收養嬰兒。」
「這是她的職責呀。」老李笑。
「這簡直是她的宗教。」
「你開始不喜歡她了。」
「你在暗示什麼?」
老李轉變題材問:「陳家的人,怎麼沒趕來。」
「他們經過上次一役,知道厲害,怕得不得了,這赴湯蹈火的責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個女人,因為筋疲力盡,都早早上床。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覺而醒,聽到身邊有聲響,便順口問:
「誰?」
「是我。」
銀女。
「做什麼?」我問。
「腹中踢動得厲害,睡不著,想找你說話。」
「出去吧,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拒絕。
「陳太太——」
豺狼永遠不會變兔,我以往不懂得這個道理。
「我知道我辜負你。」她開始。
「不必再說。」我阻止她。
她無奈,「你不會原諒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這裡的縫針?何必加添這麼驚險的一幕?」我們之間真的無話可說。
她不響,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問:「妹妹睡得好嗎?」
「不在意碰她一下,馬上警覺跳起來,取過藏在枕頭下的刀,指向我,喉嚨發出胡胡聲,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我聽著惻然。
「二妹呢?」我問:「二妹有能力照顧兩個小的孩子?」
「我與她談過,叫她今日來取錢,你昨日給的那筆錢。」
「她現在做什麼工作?」
銀女淒涼地哭:「我沒有問,不想知道。」
我起床與兩個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銀女說:「叫你妹妹去洗個澡,還有,頭髮也髒了。」
銀女說:「自從那件事後,她不肯清潔,連臉都不肯洗。」
我失聲,「可憐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這裡,每個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過去樓住她,她猛力推開我。
我握緊拳頭,又表達不出心中憤然,頹然坐下。
「我會照顧她,」銀女說:「你別擔心,她會忘記這件事,正如我,我也早忘記這種事。」
我問:「你忘記了嗎?」
她不出聲,低頭哄她的妹妹,那女孩把身體盡量縮在她姐姐的懷裡,像是要擠進她姐姐的身體裡去。
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什麼都不想吃,推開碗筷。
在妹妹面前,銀女變為大人,她成日陪著妹妹,寸步不離,善良的一面表露無遺,我卻比看到她險惡的一面更難過。
我坐在沙發上看書,漸漸瞌睡入夢。
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把我吵醒。
我把雙眼睜開一條縫。
她的二妹來了。
只聽得銀女道:「我會有錢,足夠安頓你們,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氣與姜姑娘越來越像。」
銀女說:「你不會有好結果。」
「跟你,跟你又會好?那尊尼仔與媽的男人有什麼兩樣?」
她二妹的臉上早著了銀女一記耳光。
她掩著臉,恨道:「你教訓我,你有資格教訓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面孔的書,「不准打架。」
那二妹轉頭看牢我,「收買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轉向銀女,「你比媽媽更不如,媽媽可沒賣掉女兒。」
銀女面色蒼白地回答:「有時我真希望她賣掉我們,好過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連連。
我說。「這不是吵嘴爭意氣的時候。」
銀女看看她兩個妹妹,忽然之間,她們三人緊緊擁在一起,也沒有哭泣,只是抱在一起,細細的手臂纏在一塊兒,一時也分不出有多少人,像街上被遺棄的小貓,擠在紙箱中,身體疊身體,抵抗外來足以奪命的因子。
半晌分開身體,她們不再爭吵。
銀女指著我說:「這位太太,是個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們肯聽我說話?」
她們三個不出聲。
「兩個小的送到局裡去,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你們三個,聚在一起,要開始新生活。」
老二打開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煙,熟練的點著,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噴出一枝煙,非常滄桑地說:「這樣的話,姜姑娘說過三萬次,嘴皮都說破。」
我無語。
「不是這麼容易的。」十六歲的老二像是閱歷無數,教訓我起來。
「你不願意而已。」我說。
「是,我幹嘛要到廠裡去縫牛仔褲?為了些微勤工獎,連廁所都不敢去?為了要做易縫的部分,還不是一樣要跟工頭去喫茶跳舞。」她又噴出一口煙。
「這是自甘墮落。」
她仰頭狂笑起來,不再回答我,「我們的事,你不會明白,也不用管。」
我覺得她說得對,保持緘默,轉身進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