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傷城記(心慌的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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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頁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訪舅舅。

  母親同她說:「你那麼愛兄弟也恐怕遺傳自我,去看看舅舅怎麼了。」

  洋婦住在麥當奴道一所舊房子裡,之之不用看見也知道那種格局:籐沙發、陶罐、屏風、貝殼、竹簾,不知多有東方風味。

  門一打開,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樣,之之便笑出來。

  她沒猜到的是舅舅穿著廚房用的圍裙來開門。

  「歡迎歡迎。」

  舅舅打開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亞白灑給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願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額角上汪著油,似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

  之之見到,驚問:「舅舅,你在做什麼?」

  「我是今天的大廚。」

  「你哪裡懂,快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我是陳家的眼中釘,小之之別忘記你也是陳家一分子。」

  「我媽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媽在陳家勞苦功高,她做你的擔保,別人沒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隨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來為著照顧我,她在你爺爺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夠了,我也受夠了。

  季力的聲音十分淒愴,之之心中卻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著想,此刻口氣卻像苦海孤雛。

  「還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搖搖頭,「蘇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對,屋主在哪裡?」

  「有應酬晚些才回來。」

  「你真打算同她雙棲雙宿?」

  「蘇珊人品不錯。」

  「家鄉何處?」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聲,「之之,你還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麼?」

  「我是懦夫、膽小鬼,本田房車朝我衝過來我都怕。不要說是其他車,好了沒有,我都招認,之之,趁本市還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態。」

  「那好,」之之說:「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愛張學人?」

  「呵哈,你可愛蘇珊紐頓女士?

  季力突起來,用手擰一持外甥女兒的臉頰,「你是一朵鮮花,插在什麼地方值得關懷,我算是什麼、同誰想有一樣。」

  之之這才難過起來,大眼看著舅舅,無限憐借,「舅舅相信我,吳彤才配得起你。」

  「我們不能抱住一起沉淪。」

  「舅舅,時間充沛,宜從詳計議。」

  「我與吳彤是死症。」

  「蘇珊紐頓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別理會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經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時間為何飛逝,去得那麼快,我清楚地記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訪你母親,護士恰巧把你抱進來,像只紅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醜得我嚇一跳:這名女兒怎麼嫁得出去?可是你媽似心肝般將你摟在懷中,我又想,或許這女兒可以一輩子耽家裡服侍父母。」

  轉眼廿多年。

  季力記得那日深畢產婦,與女朋友到鏞記吃晚飯,那一碟碧綠油菜的香味彷彿還留在齒間,廿多年一下子卻過去了。

  中年的哀比樂多。

  最令季力傷心的是一事無成,以前,香爐峰內日月長,天天混著過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結帳地時候,不攤開來算也不行,各國移民局發出的問卷就逼人攤牌,然後把分數加在一起,看誰及格,誰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萬千。

  他同外甥女說:「勤有功,戲無益,莫等閒白報少年頭,空悲切。」

  之之忍著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是一個浪蕩子,並無惜取少年時。」

  「你還沒有把浪蕩十法傳授於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轉意吧。」

  「之之,勉強沒有幸福。」

  季力把陳之送出去。

  一直以來他把花生漫畫翻譯給她聽,她抬著小面孔,焦急地問:「然後呢,然後呢,紅髮女孩有無愛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語說得比他還好,現在還跑上來教訓他,什麼叫後生可畏,季力有徹底瞭解。

  季力眼眶都紅了。

  老實說,他不願意孩子們長大,那樣,他就不老。

  之之在馬路上猶疑,探完母親的兄弟,她牽掛著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電話,也許他們還要差遣她,沒有指示,她才不敢貿貿然再度找上門去。

  躊躇好一會兒,她才回轉家去。

  一進門,祖母便說:「陳知還不肯回來?」

  有祖母多好,舅舅沒祖母,沒人關心他,他乾脆失了蹤,只當作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生過。

  「來,之之,我有事同你這個女大學生商量。」

  之之脫下平跟鞋,這一陣子她連穿半高跟的興致都沒有。她老是悲哀地想,這種時節,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們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來,「奶奶你這一把年紀,一動不如一靜。」

  「你爺你有點心動。」

  「祖母,你怎麼能走,到了那邊,誰侍候你,西方國家老人沒有地位,都被趕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時情急,出言恫嚇,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並不糊塗,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們賣掉這間祖屋,去她那邊入股買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過沒有?」她急問。

  老祖母不作聲。

  這件有點複雜,兩老手中有點資產,此刻享用餘蔭的是陳開友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財產轉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難開,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姑姑,這可怎麼辦?

  大樹一走猢猻恐怕就要四散,哪裡再去找這麼一大進房子,屆時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頭,不知如何應付,難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轉告父母。

  只聽得奶奶說:「你爺爺聽說可以天天去釣魚,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爺爺的心意,種花種花釣魚都還是其次,爺爺活了七十多歲,最怕亂,他經歷大小戰爭,越發珍惜太平清靜的日子,如今不管還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個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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