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中,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這次總算有人來接聽,之之諷嘲地問:「回來了嗎?」
張學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沒有出去過。」
之之身體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電話聽筒撲一聲掉下來。
張學人在那邊直問;「之之,之之,你怎麼了?」
之之沒有聽見,她墜入夢鄉。
黑暗而寧靜,之之緩緩飄過一個孔道,身輕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氣與舒適的微風,之之忽然看到一雙淒厲的大眼睛。
之之恐懼地退後,那雙眼睛追上來。
之之四處竄逃,狂號起來,那孔道似沒有出口,綿綿不絕,之之終於跑到精疲力盡,已無法躲避那雙大眼。
她喘息,霍一聲彎腰坐起來,身邊有人說:「之之,你做噩夢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邊是張學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為之憔悴。
不曉得他們怎麼樣了。
不知道有沒有聯絡上有關人物,取到證件,遠走高飛。
「之之,你神色不對,可有心事?」
「沒有,沒有。」之之擺著手。
張學人說:「你害怕。你恍惚,」說著他疑心起來,「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過刺激,失聲尖叫,用手捂著耳朵,雙足蹬床。
張學人為之氣結,連忙退後,以示清白。
陳開友過來,輕輕推開房門,咳嗽一聲,「可是做噩夢?」他怕女兒被欺侮。
之之掀開被子,用冷水洗把臉,回過頭來同男朋友說:「學人,帶我出外走走。」
張學人看著她,「之之,有話就在這裡說好了。」他仍然認為之之要向他攤牌。
他的一顆心直沉下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害怕考試,害怕大個子打架,害怕同老闆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終有種感覺,他可以應付。
但面對失去陳之這個危機,他如墜入深淵,怎麼辦?一切徵象都顯示她的失措,恍惚、徬徨、急躁、可能是為了一個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呵,原來偷偷地他寶貴的感情囊穿了一個孔他還不知道,愛念就自那個漏洞汨汨往陳之身上注流,現在已經不可收拾。
張學人站在那裡為此新發現發呆。
陳開友回到房中,季莊問他:「什麼事?」
陳開友簡單而智慧的回答:「鬧戀愛。」
季莊放下一顆心來,「我不擔心之之,」她憂慮的是陳知,「早知他們兩兄妹一起送出去。」
「對,」陳開友說:「當時哪來的學費。」
季莊問:「為什麼到今時分日,還有人口口聲聲說金錢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沒有人會這樣說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請吃飯,統統沒錢不行,今天真的沒有人會天真若此了。」
季莊臥床上,忽然同丈夫說起舊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鴉片,太婆縱容他,拿私已出來讓他花費,你曉得為什麼?她怕兒子去參加革命黨,那時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陳開友不出聲。
「我一直認為太婆代表腐敗、自私、愚昧的一代,現在自己的兒子這麼大了,感受不一樣。」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陳,我們真幸應。」
陳開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檯子,「是,我們是上帝所愛的人。」
「讓我倆祝一個願。」
「好。」
季莊說:「願所有同胞與我們一般蒙恩。」
陳開友看著妻子,十分感動。
受傷以後,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級,開始看到比較大的題目,開始發覺,世上除了大香港,還有其他版圖,除了可愛偉大聰明能幹堅強的香港人以外,還有其他人種。
颱風下來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間試片間去看一套宣傳片。
影片長三十秒鐘,一為一回起碼半個小時。
為著節省時間,她自中區坐地下鐵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進與出都最好打撞撞過去衝開一條路,人實在太多,根本無所謂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頭苦擠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異味,她自己已經一身臭汗。
在裕華國貨出口處鑽出來,上氣不接下氣,腳步技巧地閃避正蹲著吹口琴的乞丐及賣櫻桃的無牌小販。
佐頓區是一個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麼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兩個扛著一條大象牙的腳夫,那條象牙足足三米長。
之之抬起頭,覺得這條馬路的柏油快要被曬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軟綿綿,油汪汪,別的地區的太陽沒有這樣可怕,會不會是后羿把他十個太陽掛在佐頓道上了。
好容易轉過綠燈,之之隨大隊潮水一般湧過另一邊馬路去那條象牙正好替她開路。
擠在電梯裡男士們動都不敢動,只嚷嚷「請代按七字」「八樓」等。
之之倦得七葷八素,哪裡還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塊消毒藥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後撲倒床上;還有,千萬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說,本市有什麼好,空氣污染,天氣潮熱,地窄人多,百物騰貴,競爭激烈,客觀條件差到極點,是,這是陳之的家。
別的地方山明水秀,風景如畫,那是他人的家,龍床不如狗窩。
到了試片間,老闆同客戶早已抵達,之之連忙扯上第三號笑臉:禮貌、含蓄。
兩個老闆本來皺著眉頭,猛地看到陳之秀麗的笑臉,頓時如服下一帖清涼劑。
陳之身上一套淡綠套裝如薄荷冰淇淋般養眼。
一個漂亮的女職員抵得上三個能幹的大漢。
工夫誰不會做。
事後之之乘客戶的車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機開的冷氣大房車駛在位頓道上,那條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語。
這甚至不是一個公平的社會,但有自由,不服氣的人大可不擇手段掙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氣。
客戶是個中年人,詫異地笑,花樣的女孩也有心事?其餘人等,更難求全。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