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傷城記(心慌的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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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她送到家門口,沒有上去喊伯母。

  之之推開門,見祖母坐在籐椅子上打芭蕉扇。

  每一次拍打在大腿上,就歎口氣。

  七十多歲,身體仍然壯健,頭腦依舊清朗,評起時局來,過是過時點,頭頭是道。

  見到之之回來,她得到傾訴的對象,「有什麼用,」她說:「總以為會得熬出頭來,省吃省用寄糧包,匯鈔票,總想萬事起頭難,苦點不要緊,望只望將來有好日子過,日本烏龜的苦難都熬過去了,別的還難得倒我們?可是你看,之之,我眼睛沒有幹過,我不是為那些後生,我是為他們的娘難過。」

  之之走過去,取過一柄鵝毛扇,輕輕扇祖母背脊。

  三層高的老房子還是祖父當年賺回來的家當,住久了,因為太過舒服寬敞,很難有人搬得出去。

  此刻由父親出名向祖父買來住,用的是政府撥在他名下的購屋津貼,一代便宜兩代划算。

  老先生老太太住樓下廂房,自成一國,陳開友兩夫妻住二樓,娘舅與兩個小子不怕跑樓梯,佔了頂樓。

  平時一個男子一個女子每日下午來做家務助理。

  太平時節,屋子裡通常只有祖母一人座鎮,祖父找舊友買賣股票去,其餘人等忙著辦公,下班也各有各節目。

  最近這一兩個星期,人人提早返家。

  陳開友說:「機關裡人人自危,沒有心思辦公。」

  若干公務員大概只有在要求調整薪水的時候比較勇敢,一碰到其他事宜,最快萎靡。

  老母親問他:「你有無資格保送英國?」

  「我?」陳開友沒精打彩,「廣榮兄則有機會。」這廣榮兄一向是眾多公務員的榜樣。

  「我問的是你。」

  「我怎麼同人家比。」陳開友頹然。

  這個問題就這樣摘下來。

  之之放下扇子、拖一張矮竹凳過來;繼續聽祖父細說從前。

  「五二年我們到香港來。住在北角,那時你父親才七歲。悶在家沒事做,我與他專門到後山去看爆石,中午同下午五點,銅羅噹噹噹的敲,然後轟地一聲,整幅斜坡倒下來,就在那空地上,蓋房子造學校。」

  父親七歲,之之抬起頭,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七歲過,這個夏天,直把人返老了半個世紀。

  「還填海呢,整條百德新街是填出來的,有人在那街上買房子,你爺爺怕有一日地皮會沉下去,不看好。」

  之之點著頭。

  「女工戴著寬邊帽,帽沿黑洋細蓋住陽光,整日敲石子,一籮一籮挑著去不曉得做什麼。」

  「做混凝土工程。」

  「人工只得一點點。」

  「是的」

  「這個城市是這樣辛苦建造起來的呀。」

  「我知道,祖母,我知道。」

  「輪到你,已是第三代羅,」祖母抬起頭,「這小島是我們的家,之之,你走不走?」

  「誰要走?沒人要走,也走不動。」

  「你舅爺天天嚷著要走。」

  之之陪笑,祖母不喜歡媳婦的兄弟,一直把他當外人。

  「你不曉得我們是多麼的刻苦。」

  其實之之是知道的,她父親幼受庭訓,可從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來,到今天,他買罐頭鳳梨,永遠挑碎片而不揀旋片,「一樣吃嘛,味道一樣」,但便宜一塊數毫,年薪已經數十萬的他仍然節儉。

  這個城市是我們打下來的江山,之之握緊拳頭,不,她不想離開。

  祖母說:「我與你祖父均是一枝獨秀,陳家只得他一個人跑出來,我娘家也只有我一個人在香港。」

  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

  這時候,大門一響,正在說曹操,曹操到了,是陳開友下班,揮著汗,臉上走油。

  老母親問:「季在呢?」

  「她要點貨,鋪子提早大減價,唉一年比一年的熱,簡直要熱死人。」實在抱怨的,並不是天氣。

  他跑進廚房,捧出西瓜,切開,大家吃起來。

  陳老太說:「小妹打電話來電你速速申請。」

  「不行,」陳開友答:「加國不承認十年內做的宣誓紙,她根本無法證明我倆是親兄妹,還有,只有什一歲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系親屬,無望。」

  「姑姑說她可以擔保你,多十五分。」之之說。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條例背得滾瓜爛熟。

  擔保?陳開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陰陽怪氣的面色。

  他丟了西瓜,「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他到樓上沐浴去。

  之之說:「站天天打電話來催,說好難撥通。」親友都道有幾慶長途電話線路繁忙得卡住。

  在外國,隔著一個距離看這件事,只有更加恐懼彷惶。

  住得近,反而有股異樣的鎮定,無他,第二天照樣要上班讀書,那容人放肆。

  沒有心情也要做。

  之之的母親說有幾日,大腦商直不曉得手腳在幹什麼,竟把女裝掛到男裝部去,也不知是大幸還是不幸,那個禮拜,一個客人都沒上門。

  生意這樣蕭條,季莊與合作了十多年的老闆娘卻不覺心痛,另外有大事更叫她們寢食不安。

  到這一兩個禮拜,略來平靜,不得不籌備減價來吸引顧客。

  電視上正重播流亡學生領袖受到通緝的新聞。

  老祖母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機,「難為他那些同學。」

  之之嚇一跳,祖母這理論新鮮,太多人認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擁護者當然包括陳知。

  「一將成功萬骨枯,」祖母輕輕說:「他要對那些人負責。」

  之之看著祖母,該剎那,她發覺老太太的頭腦比誰都清醒。

  這時候,陳知回來了,滿頭大汗,氣沖沖從拉著之之問:「你會不會移民英國?你說。」

  之之不用考慮,「不會。」

  「你太知道英國人了是不是?」

  「有某一個程度上的瞭解。」

  陳知斬釘截鐵地說:「我反對向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們身後有一把冷冷的聲音傳過來,「請你控制你自己。」

  兄妹倆轉過頭去,看到他們的舅舅站在樓梯。

  他穿著一套白西裝,正預備出去耍樂,卻不忘諷刺熱血青年一兩句:「反完並反英,又忙著要把越南人趕出去,整天在街上舉起旗幟要這個要那個,也不怕累,終有一天,不小心掉了一毛錢也有人跑到總督府去示威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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