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漲紅了面孔漲紅了脖子,他瞪著原本就圓大的眼睛就要理論,被陳之大力攔阻。
季力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陳知半晌說:「豈有此理。」
「算了,哥哥,一家人。」
陳知罵:「冷血動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見一大截,本來打算結婚,又泡了湯。」
這位舅舅自廿八歲起就宣佈要結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陳府。並不是沒有能力的人。收入卻全要來穿西裝開跑車,夜總會裡喝香按,夏天到歐洲渡假,寅吃卯糧,銀行裡永遠沒有稍微像樣的一筆款子。
季力這人最風趣,出手闊綽,十分豪爽,之之不討厭舅舅,幼時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買回來,是最近的時勢才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處。
穩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撫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過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遠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爭氣,一輩子寄人籬下。」
之之把面孔貼著他肩膀。
可憐的舅舅,沒人喜歡他,之之聽過祖母批評他似白相人,好不長進。
之之抬起頭,「跑車拿去修理?」
季力點點頭,「吳彤就來接我。」
吳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兩人氣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專攻吃喝玩樂,小事上精明透頂,很會斤斤計較,大事上卻糊塗得不得再糊塗。
他倆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同居,鬧翻過一兩次.又再走一起,不知是否相愛,兩人都並非小孩,一定知道在做什麼。
只聽得季力說:「之之最有辦法,隨時可以拿澳洲護照。」
之之不出聲,舅舅這些日子患了相思症,念念不忘,喃喃有辭,就是護照、護照、護照。
「讓我去英國,我是一定去的,為什麼不會?」
之之笑,「彤姨來了,你快上車去才真。」
「之之你也一起來,我們到淺水灣喝茶。」
之之遲疑。
「我們是老夫老妻,不要緊的。」
最近他與女友說上一兩句便生齦齬,氣氛甚差,之之不想夾在當中。
但吳彤已經探出頭來,「之之一起來吧。」
他們都喜歡之之。
之之便跟著上車。
淺水灣是永恆的淺水溶,之之記得三兩歲時便由父母帶著來海浴,曬得似小龍蝦似回家,躺床上,獨自感覺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蕩漾。
她愛淺水灣。
儘管面貌大不一樣,高樓林立,水質污染,她還是一門心思愛著它,大學時跑遍全世界,仍然認為最美妙的沙灘在淺水灣。
吳彤感慨地說:「看我們的城市多美。」
季力潑冷水:「黃昏夕陽有什麼好看。」
「這塊是福地,不會有事的。」
之之連忙插口:「聽聽收音機。」
吳彤開了汽車無線電,一首歌悠揚地唱出來:「歷史的煙塵掩不住世紀的風雨,思緒裡沉澱的舊事依然清晰,先輩們死加深著生的含義,每一寸國土都埋藏一個不巧的真理——」
季力啪一聲關掉。
吳彤質問:「你發誰的脾氣?」
「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
「受不了搭飛機到美國去,別亂髮牢騷。」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對牢女友便吼:「我確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給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來,「我們是來喝咖啡的。」
吳彤把車子駛到灣位停下來。
她掩住勝,「我受夠了,你下車吧,我以後都不要再看見你。」
之之急出汁來,「拋在這裡,怎麼走得回去。」
吳彤推開車門,「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這一走不會再回來。」
之之肚裡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會說那麼多話,她做魯仲達,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車門,命令吳彤:「快開車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兩個長輩在晚輩前做了一次小輩,乖乖如孩子似噤聲,他們總算順利抵達旅遊勝地。
之之獨自在沙灘漫步,累了躲在影樹底下。
有一對少男少女肆無忌憚地摟抱接吻,因為金棕色的身體實在年輕好看,觀眾並不覺得猥瑣。
吳彤過來,坐在之之身邊,指一指風景說:「打不打仗,陸不陸沉,與他們無關。」
之之笑:「是要有這樣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嚇死了自己,有什麼益處。」語帶雙關。
吳彤沉默一會兒,「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聽說連忙安慰:「不會的,吵吵鬧鬧,等閒事。」
「這次是真的,」吳彤黯然,「我倆要分頭去找護照。」
之之忍不住輕聲斥責。「發什麼神經。」
「你不明白我倆的中年心態,之之,我們曾經歷劫太多的動盪,實在沒有餘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溫言勸道:「看定一點,慢慢來,吉人自有天相。」
吳彤自嘲:「我們的智慧還不及你。」
之之還以為吳彤稱讚她,誰知她跟著說下去:「你那小朋友卻是澳洲人。」
之之不悅:「他並沒打算與我共享什麼。」
「可是,之之,你自有辦法。」吳彤語氣酸溜溜。
之之即時站起來拍拍臂圍上的細沙,她不想多說,她結交張學人時根本不關心他是何方神聖,吳彤誤會了,陳之不是一個工心計的女子。
舅舅與女友從前太樂觀,現在又太悲觀,其實香港仍然是香港,歷史地理環境前途同五年前聯合聲明公佈時一模一樣,難明他們二人心態。
「天黑了,我們回去吧。」之之說。
那一天,之之比什麼時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著,看見哥哥門縫有燈,之之推門進去。
陳知嚇一跳,連忙轉過頭,雙手接過一本雜誌遮掩桌上文件。
在檯燈下之之發覺哥哥鬍子沒剃,頭髮不理,雙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輕輕走過去,「哥哥,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