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傷城記(心慌的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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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頁

 

  她應當穿線條流動,顏色素雅,低調子的名貴套裝,已經沒有必要爭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禮。

  之之去接她,她上車的時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褲管裡側一塊小小的紙標價沒除下,寫著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嚇一跳,十二分震驚。

  這種等級的衣服從什麼地方買來,是紅那一家出口廠的退貨?

  本來穿何種衣服不要緊,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塊錢一件男裝內衣穿得時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吳彤這樣穿法。

  吳彤最錯誤的一點是妄想以廉價充貴格。

  距離十公尺都看得出來,騙誰呢,香港人誰沒練成金睛火眼,還出來走呢。

  之之內心受那套壞衣服震盪久久未能平復。

  過一會兒她才能客套說;「吳阿姨真記得我。」

  吳彤卻開門見山問:「季力好嗎?」

  之之據實答:「不大好。」這是真的。

  「聽說他約會年輕的打字員。」

  之之一怔,吳彤的行程頂清楚。

  吳彤講下去:「大腹賈的女友越來越小不要緊,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沒有能力應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吳阿姨真關心我舅舅。」

  「是的,」吳彤怔怔地,「我沒有忘記他。」

  之之試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嗎?」

  「阿,那個人。」

  一定還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來往了。」

  之之一聽,頓時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麼事,那麼,你此刻獨身了。」言無倫次。

  吳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獨身女子。」

  這是真的,一直以來,誰也沒有供奉她,誰也沒說過「我對你負責」,吳彤浪跡江湖,身邊有時有固定男友,有時沒有,男性還算待她不錯,卻又不致於好得要與她組織一個家庭。

  整個七十年代香港不曉得出現多少該類型的獨身子女了,簡直是一個至顯著奇突的社會現象,可借有識之士統統只對「黑社會與青少年犯罪率」這種題目比較有興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開頭的時候,還當作是一個自由自在,優哉悠哉的過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漸漸發覺過渡期已成為生活,不是開玩笑的事了,永遠獨身!這個念頭可怕之至。

  不知道別人怎麼樣處理,吳彤已憔悴下來。

  她受過高等教育,不願降格遷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問自己:吳彤吳彤你在搞什麼鬼?

  別人說她什麼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過自己良知的責備。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別人笑她不要緊,一個人若不住譏笑自己,會自殺的。

  吳彤用手托住頭,信心崩潰。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歡這個阿姨,吳彤一直沒有機心,從來沒有對陳家任何人等使過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與季力來往這麼久,並無錢很糾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還有,為人大方可愛,黃熟梅子即黃熟梅子,不屑賣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們夫乘新纜車。」

  吳彤苦笑,小女孩真有興致。

  之之說:「祖母說,她廿年居西湖側,滿心以為日日可去西湖,誰知緣慳一面,你多久沒乘纜車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時候,由父親帶上來,罕納地看著腕粗的鐵纜把車卡絞拉上山去,靠得住嗎,會不會有危險,兩邊是森蔥蔥的樹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吳彤的表情淒涼。

  當年她父親在德輔道中歷山大廈上班。

  街名與屋名,統統由洋名翻譯過來,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城市發生如許深切的感情,實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說不捨得,吳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說:「吳阿姨,回來吧。」

  吳彤如夢初醒,「什麼?你說什麼?」

  「回來做我與陳知的舅母吧。」

  吳彤忽然笑起來,笑得流出眼淚,「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許我可以控制他。」

  吳彤一怔。

  這時候,纜車正慢慢駛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艷照人,車中日本遊客忍不住紛紛發出讚歎之聲,頻頻把照相機舉起。

  「太遲了。」吳彤別轉臉。

  之之溫柔的聲音油絲般鑽入她耳朵:「大家那麼熟,且把那無關緊要的自尊擱一旁再說,我們家一切都是現成,買幾件新傢俬即可結婚,老爺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裡沒有什麼人了,實在需要你來撐場面,還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遲疑。」

  吳彤不相信這樣的體己話會出自年輕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臉,淚水自指縫瀉出。

  之之遞一塊大手帕給她。

  「不要嫌棄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問:「這是誰的名句?何經何典?我沒聽懂。」

  「到哪裡去找季力。」吳彤沒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這不就是他嗎。」

  纜車停站,車門打開,之之伸手一指,吳彤抬頭看去,只見一個西裝客輕盈的來。

  這不是季力是誰!

  吳彤睜大雙眼,疑幻疑真。

  之之連忙識趣地把座位讓給舅舅,她退到最後一排去,坐在日本婦女身邊。

  只見季力開頭沒有說話,隔些時候,輕輕在吳彤耳邊傾訴起來。

  之之在後座做一個陶醉的觀眾,纜車搖搖晃晃,更襯托得此景此情無限浪漫。

  其實季力說的話一點也不羅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環,同吳彤說:「石頭是小一點,貨真價實是卡地亞出品,別的牌子你也不會收,徒然自討沒趣。」

  一言道盡吳彤一貫的虛榮與幼稚,她不禁飲泣。

  四周的日本遊客靜寂下來。

  「你不嫌棄的話就戴上它吧。」

  吳彤手顫顫接過戒指,一滑,指環落在地上,隨傾斜的車廂往後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滾到腳邊、便從容的拾起它。

  誰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彎腰揀起指環,一看,驚艷地嚷:「卡地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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