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百思不得其解,照說溫哥華是個好地方,天氣通年涼爽,居住環境上佳,食物中蔬果海鮮肉類應有盡有,莫非兩老受到人為虐待?
之之不由得鬆開媽媽的手過去扶住祖母,誰知老太太怔怔地掛下淚來。
之之第一次看到祖母流淚,她是個一向受尊敬,有威嚴的老人,之之震驚,天,祖母受了什麼樣的委屈。
一行數人,擁撮著兩老回家。
祖母一進屋,便走入房間,閂上門,再也沒出來。
之之想同母親說活,只見媽媽倦極累極地擺擺手,不欲多講。
她只得去找父親。
陳開友有點煩,「之之,你為什麼不學哥哥,他從來不理閒事。」
之之承認:「我同哥哥差得遠,我特別愛尋根究底。」
陳開友對女兒說:「這件事已經近去,不要再提,只當沒有發生過,才是最聰明的辦法。」
他用一大塊熱毛巾,裹住自己的頭臉。
「倆才能有沒有被人騙錢?」
陳開友拉下毛巾,「你想到哪裡去了?你把姑姑當什麼人。」
之之這才放下一顆心。
雖雲錢財身外物,非到必要,誰原捨棄。
陳開友叮囑女兒:「別在爺爺奶奶面前提這件事。」
「是。」倒底發生了什麼?
「他們只是水土不服,明白嗎?」
「明白,明白。」之之唯唯諾諾。
陳開友見她如許調皮,不禁笑出來。
是夜眾人見只有遠憂,沒有近慮,已經心滿意足,不由得沉沉睡去。
只有之之,因第二天是大日子,睡到半夜醒來,轉側數次,有點緊張,便去自己失眠,起來找東西吃。
到了樓下,之之看到祖母一人坐在漆黑的客堂中,一下接一下地扇著扇子。
之之故意放響腳步,走近祖母身邊,蹲下來。
老人握住孫女的手,「之之,」她的聲音很恍惚很迷惘,「告訴我,我是真的回來了嗎?」
「當然,」之之訝異,「你此刻便在家裡。」
「之之,」祖母疑惑地看著她,「可是我的肉身也回來了?」
之之打一個冷顫,她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誤會自己還魂。
可憐的老人,她一定受了極大刺激。
之之替祖母打扇,「你累了,一覺睡醒,就知道真的到了家,奶奶,明天是我訂婚日子,你若休息足夠,便與我們一起吃頓飯。」
除老太握住之之手不肯放。
「奶奶,我替你斟杯茶。」
除老太慣喝的玫瑰普洱放在一隻白瓷罐裡,之之熟悉地執了適當份量,用開水沖開,再加半杯冷水,她捧著杯子,服侍祖母一口一口喝下去。
之之邊幫祖母捶背邊問:「舒服點沒有?」
除老太點點頭,閉上雙目,「是,我是到家了。」
之之把祖母扶進房,老人的腳步不如往日利落,竟有點蹣跚。
「好好睡,明天見。」
之之小時候發燒,祖母也是這樣看著她入睡,現在輪到小的來照顧老的。
之之覺得這間老屋似有魔力,離開它,即失去生趣活力,不管是祖母也好,舅舅也好,最後還是要回來才能心身安樂。
之之走到天井,採摘一碟子白蘭花,放在祖母床頭,這樣,即使在夢魂中,也知道是回了家。
之之猜想新移民多多少少會有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的感受。
香港這個上范,要忘卻要擱在腦後,都不容易。它會悄悄上心頭,在傷懷日,寂寥時,奈何天,盤踞不走。
可怕。
之之睡過了頭。
「懶之,」有人出力搖她,「嫁過去還這麼著,丟盡陳家的臉。」
之之朦朧地申辯,「奶奶——」她揉著雙目。
奶奶,是奶奶的聲音,之之跳起來,雙臂掛住祖母的脖子,哈哈哈地笑,祖母恢復常態了,感謝上天。
老太被之之出力一墜,差些沒閃腰,急急高聲說:「快鬆手,別以為你只有三歲。」
季莊推門進來,「之之,你今天上不上班?」
之之建議,「大家休息一天如何?」
季莊搖頭,「不行,今日公司有事。」
她得趕回去逼著一班女孩子逐個電話撥通請客人來參觀新裝,本來這種服務算是特惠關照,只通知熟客,這一季連買過一條皮帶的稀客都不能放過。
之之抱怨,「媽,你有眼袋。」
「不要緊,」季莊答:「學人的媽媽也有。」
老太太說:「我那件灰紫色縐紗旗袍大約還能派上用場。」
陳開友自浴室出來,聽到陳家三代女子的對話,不禁苦笑。
這是什麼,這是黃蓮樹下彈琵琶最佳現身說法。
他並不是嫁女求榮的那種人,之之婚後固然有資格申請父母到澳洲入籍,但抵達異鄉還不是全得靠自己,他又剛剛見過兩老痛苦的壞例子,更加添煩惱,梳洗的時候看到鏡子裡兩鬢又斑白不少,不禁吟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最難堪的是,無論心中如何淒苦傍徨,仍得塗脂抹粉,強顏歡笑,演出好戲,不能透露半絲愁容。
大家都那麼努力,連老太太都願意助興,陳開友焉敢大意。
可是不瞭解內情的外人卻把港人當作十三點:這種情況之下,居然坯照祥吃喝玩樂。
時間逼緊,再也不容各人悲秋,大伙匆匆出門上班。
一年比一年難過,一年一年照祥的過。
難怪有人看到新的日曆會驚叫失聲,厚厚一疊,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多少機失埋伏其中,又不知要應付幾許牛鬼蛇神,都得一一靠肉身捱過。
做人還需要什麼成就,還好好活著已是一項成就,不必苛求了。
陳之回到公司,打算把訂婚消息悄悄告訴一兩個相好的同事,卻遍尋李張玉珍不護。
還是秘書小姐告訴她:「李太進了醫院生養,陳小姐你同她那麼熟都不知道?」
陳之張大嘴巴:「好像還沒有到期。」
「聽說有點意外,好似有早產跡象。」
「哪一間醫院?」
「不清楚,」秘書說:「問李太家人一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