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怔怔看著之之。
之之問:「我解得對不對?」
祖父的興致來了,坐下招手,「之之,來來來,再來解。」
之之笑,「這推背圖不會比時下一些文章作品更加難懂嘛。」
正欲作進一步研究,有電話找之之,她過去一聽,是張學人,便把所有預言放下,細細同男友傾訴起來。
陳開友走過女兒身邊,見之之渾然不覺,只掛住情話綿綿,心中便不舒服,同妻子說:「不知多久沒跟我詳談,問她一兩句,非常不耐煩,但是你看,同那種陌生人一說便一個鐘頭。」
季莊看他一眼,不出聲。
「我要到木球場去參觀草地滾球賽。」
「大熱天省省吧。」
「廣榮見也許在,我順道打探打探消息。」
季莊一直無法瞭解丈夫這種心態,但人總有缺點,他有,她也有,柴米夫妻,誰也沒資格要求難做一個完美人物,拉拉扯扯,將將就就,日子容易過。
之之放下電話,「爸爸出去?截我一程。」
季莊說:「一起走吧,我店裡有工夫趕。」
路上她告訴丈夫與女兒,時裝店總店連八間分鋪本來搞上市,自有日本銀行鼎力支持,帳目已由公司秘書做得七七八八,忽爾來一個晴天霹靂,什麼事都擱下縣慢,日本人現在要再三思量。
還有人鼓勵市民去銀行擠提,自己先搞垮自己,憑什麼去支持別人?」
之之笑,「幸虧現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一個多月前,誰說這樣的話,誰就是漢奸。」
她母親苦笑,「我知道。」
建議罷市那一日,陳知力陳大義,力勸母親罷工。
他說的好像是在這種大日子,母親還淨掛住周旋在綾羅綢緞中,使他痛心,不外是門渺小的無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業罷了,停工一世對社會也沒有損失。
季莊當日生氣,斥責兒子:「就是媽媽這分卑下的工作需補家用使你豐衣足食。」
陳知這才噤聲。
這些日子,他自然會明白,只有活得好,才會有能力幫助別人。
之之記得那回母親與哥哥對話的情形,她從來沒有看見母親這麼惱怒過,可見長幼有別,對話談何容易。
那日父親在一旁也氣道:「陳知,你再說多一句,看我不把你攆出去。」
之之似明白一些事實,爭取民主,並非易事。
自回憶回到現實,她咳嗽一聲,說道:「媽媽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季莊笑說:「過了十八歲,兒女說有事,其實主意早定,只不過禮貌上知會父母一聲,大人若識趣,沒聲價叫好,關係尚可維持,若不識趣,子女馬上失蹤,之之,我說得對不對?」
之之賠笑。
「對了,你有什麼事同我商量?」
「沒什麼。」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父親把報紙遞給之之,「讀給我聽。」指一指某篇報告。
之之用平板聲調不徐不疾讀出:「在這非常時期。香港人首先要考慮的不是需要做些什麼,而明白到香港不應做些什麼顯得更迫切,凡是破壞繁榮穩定的事別再做了,令中英對抗的事,令香港內部分裂的事,純為發洩的事,都不要做了,互相攻擊的事應盡量減少,不切實際的要求別再多提,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現實。」
季莊說:「好文章呀。」
「才怪,」之之笑,「但求自保,怕得要死。」
季莊明知女兒搞笑,也反問道:「大勇若怯你曉不曉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後一家三口齊齊歎一口氣。
本市快成為歎息城。
第二章
之之同張學人在一起還是最開心。
學人是大快活,之之在微嗔時者怪他少長若干條筋,他並不笨,大事辦得妥妥貼貼,學業事業均有成且上軌道,只是天性平和,許多瑣碎煩惱絕不上身,每晚倒在床上不消一分鐘即扯起鼻鼾。
張學人喜取笑陳之之多愁善感,自尋煩惱。
兩個性格絕對不同的人互相調濟,相處極佳。
之之見了他找他碴:「你好像不難過。」
學人答:「有些人表現比較含蓄。」
「遇大事應慷慨激昂。」
「遇大事更應分析清楚,冷靜應付,處變不驚。」
「你不似愛國。」
這頂帽子大了,激辣辣飛過來,張學人連忙接住,「我的國家是澳洲,我宜過誓唱過國歌要效忠於她。」
「明天記得看新聞,外相可能有所公佈。」
「你說會不會有好消息?」
學人握住女友的手幽默的說:「你倒底愛的是哪一國。」
之之茫然低下頭,五分矛盾,三分彷徨,兩分羞愧,表情錯縱複雜,一時間不知所去何從。
學人拍著之之肩膀,「不要擔心,把思緒慢慢整理出來再說。」
之之把頭靠在學人的肩膀上。
「有無同家人說要搬出來住?」
「今晚說。」
學人笑了。
女友推搪尷尬之情猶如哄騙少女說會回去同糟糠之妻離婚的無良男人。
之之另有一個想法:一搬出來就進入人生另一階段,完全獨立自主了,再也不是依依蹲在祖父母膝下那個小女孩,一切責任後果要自負。
多麼大的一個決定。
學人外國脾氣重,即使娶她,也不會娶她一家,真使之之為難。
學人輕問:「二十多歲,還不捨得離家?」
之之又怕得失他,這般人才,誠屬搶手貨,稍一遲疑,即為他人所得,她焉能不患得患失。
「我不催你。」學人輕輕說:「我一定等你.」
之之沒想到學人會這樣向她保證,無異替她注射一支強心針,原來他知道她的難處,之之感動地握住學人的手。
一直到回家她心情都上佳。
一推開門便年到家人在年電視新聞。
報告員清晰地說:「英國國會中英小組主席曾告港人,說如果香港變得無法管治,英政府可能要檢討關係,不再顧慮聯合聲明之保證。」
老祖父大聲罵;「滾,滾,叫他們滾!」
之之的手按在母親肩上。
父親的鼻尖曬得通紅,但是臉刷地轉白,「此事渺茫了。」他跌坐在沙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