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傷城記(心慌的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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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頁

 

  「明天又有遊行。」之之說。

  「這次你不出去了吧。」

  之之看母親一眼、沒有回答,只是問:「哥哥呢?」

  「有朋友找他,在樓上詳談。」

  之之上樓去,適逢陳知送朋友下來,與之之狹路相逢,只見兩個男子漢三十上下年紀,打扮樸素,各戴一副金絲眼鏡。

  可能是陳知的同事。

  物以類聚,陳知的朋友同他一樣,都是注重內涵的知識分子。

  之之用目光與微笑送他們出去。

  陳知回來問:「你找我?」

  「哥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陳知的精神似有好轉,他像已經做出重要決定,如釋重負,故輕鬆笑問:「你最近甚喜獨行獨斷,如今又有什麼要問我?」

  「哥哥,」之之把他拉到一旁,「我想搬出去住。」

  陳知一怔,注視妹妹,「搬出去?你能獨立嗎?我勸你三思,你吃的米,用的水,統統由他人供給,你斷得了這條臍帶嗎。」

  「但是,我嚮往自由。」

  「要付出龐大的代價,超乎你想像的昂貴。」

  「勸人放長目光,不怕犧牲,勇往直前的不也是你嗎?」

  「你這個條件不值得,」陳知笑著搖頭,「不可混為一談。」

  「我先去同母親提出,她若發起脾氣,請你站我這邊。」

  「母親近日對我印象甚差,我怕愛莫能助。」

  之之抱怨,「都是你,那麼乖,你若帶頭搬出去,我就易辦事。」

  兄妹兩索性坐在梯間詳談起來。

  「有人鼓勵你造反是不是?」

  之之不語。

  「你一旦出去了,他是否打算照顧你?」

  之之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抑或,他的支持只限於搖旗吶喊,隔江觀火,一待不可收拾,立刻勸你處變不驚,莊敬自強?」

  之之說:「我可以對自己負責。」

  「你是嬌縱慣了的人,洗頭時蓮蓬水慢一點便急得頓足,質素稍差的衣服便嚷土土土,又大女人主義,之之,家裡對你也講民主,何用急急爭取。」

  「我嚮往留學生住宿那段日子。」

  「可見是太早開放也有後患。」陳知笑。

  「你不贊成。」

  「非也非也,時機尚未成熟,不宜操之過急。」

  之之搶白他,「每個人說另外一個人,道理總是一籮筐一籮筐,丈八的燈,照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陳知勸妹妹,「父母親大人最近心清欠佳,你用辭婉轉些。」

  陳之鼓起餘勇,蹬蹬蹬走上去找母親開談判。

  意外地,她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舊沙發上抽煙。

  之之坐到母親身邊,「我不知道你會吸煙。」

  陳太太連忙按熄香煙,笑道:「年輕時吸過,戒掉多年,近日吸來解悶。」

  母女倆同坐在一張紫紅色絲絨舊沙發上,它的年齡絕對比之之大,自幼她與哥哥兩人喜孵在沙發裡玩耍,如今絲絨面已掉得斑斑駁駁。

  母親總是把最舊的東西抬到自己房間,好的新的都留給老的小的,自嘲是揀破爛的人。

  之之有點慚愧,最好的還不夠,已是天之嬌子,還要爭取重高更遠的目標。

  「母親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時間都到哪裡去了,記得剛出來做事便認識你丈親,當時他是大學生,我只是時裝店裡售貨員,經朋友介紹認識,非常喜歡對方,不多久便結婚,很快懷了你哥哥,為求生活安定,他一畢業便投考政府機關,沒想到公務生涯一晃眼廿多年。」季莊十分感喟。

  之之老以為人過三十便會認命,真真沒想到母親仍然多愁善感。

  「可是你倆做得那麼好,你們是好父母,好子女。」

  「是嗎?」季莊微笑,「那為什麼你還想搬出去?」

  之之失措,語塞。

  她沒想到母親已經打探到消息,先發制人為強。

  「之之,我明白你的心情,當年我在工專夜校念服裝設計及紡織,如果讀到文憑,一定有更好成就,但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愛情價更高。」

  「你有沒有後悔?」之之好奇地問。

  季莊笑,看著女兒,「哀樂中年。」盡在不言中。

  「這件事我會詳加考慮。」之之答允母親。

  「但願新一代的頭腦比老一代清醒。」季莊長歎一聲。

  凡是做母親的都希望女兒自娘家直接走進夫家,嫁得好,有面子,天天差司機來接老媽出去喝茶逛街作樂。

  次一等的,努力個人事業,出人頭地,揚萬立名,以光門相,父母也不致失望。

  最怕女兒搞男女關係,失意時又回來娘家孵豆芽,從前之之的姑姑就是這樣,在娘家進進出出,被親戚譏笑。

  姑奶奶幸虧最後嫁到外國去,眾人鬆口氣。

  季莊至懼女兒以戀愛為業務。

  「你且慢同你父親說這件事,近日他已白了中年頭。」

  之之默默退出。

  陳開友進來問妻子:「女兒作啥,一臉心事,可是要結婚了?要不正式結婚,別的談也不要談。」

  「九十年代了。」季莊提醒他。

  「廿一世紀我還是這樣看,誰也別想把我女地拐走,我養得起女兒。」陳開友幸幸然。

  「她男朋友暫時不想結婚。」

  「那麼他一定想找死。」

  「陳先生,請你控制你自己。」

  「真沒想到那小子外貌忠厚,內心奸詐。」

  季莊只得用手托著頭乾笑。

  陳開友的煩惱已經夠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獨立的意願,更令他不勝負荷。

  他同妻子訴苦,「我的肩膀壓得斷開來。」

  公務工作越來越難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國上司又還不明其中道理,辦事作風一似舊時,他們這一批總省級人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當中,豬八戒照鏡子似,兩邊不是人。

  任何報紙服務版上的小記者一個電話便叫他們疲於奔命四出應付,專欄上批判目多,親友動輒嘲弄:「公務員最好做,平日闊佬懶理,屆時保送英國。」

  陳開友有苦自己知,退休金在哪裡還不曉得呢,四十九歲半的他即使拿得到居英權,到了那邊,也無以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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