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知回來,疲倦地坐下。
他說:「真沒想到有那麼多人要證明自己沒有犯罪記錄。」
「有許多是學生。」
「被人當作一個號碼看待,也真是奇趣,真算開了眼界,不然在大學小天地裡,還以為李尚知教授無人不識。」
「開頭的時候,我們都是一個號碼,記得嗎,中學會考時,我編號五三五四,心裡一驚,還以為一定考得不三不四。」
尚知脫下鞋子,「經過多年掙扎,總算揚萬立威,要我打回原形,豈非前功盡廢。」
「尚知。」宜室覺得他太悲觀。
「今天喝什麼湯?」
小琴過來說:「祖母給了一塊火腿精肉,今天用它燉雞。」
「難怪香聞十里。」
尚知看妻子一眼。
宜室知道他意思,「唐人街什麼都有。」
「我最不愛接近唐人埠。」
「由我去辦好了。」
「你真有犧牲精神?」尚知笑。
「我不落地獄,誰落地獄。」
小琴疑惑地看著父母,「你們在說什麼,怪可怕的。」
宜室說:「來,吃飯吃飯。」
「媽媽,今天歐陽老師說,她最不高興學生半途退學。」
宜室知道個中原委,名校平時絕少收錄街外學生,怕他們學業水準不夠劃一,但是本校學生紛紛退學,班中人數不足之時,不得不收插班生,自然多了一層工夫要做。
「最近退學人數很多?」
「本班已走了四名,連我一共五個,一班三十五人,佔十四個巴仙強。」
「那不算什麼,學生總有流動率。」
「走的都是與我最談得來的同學哪。」小琴說。
「哪個?」宜室問。
「像伊利莎伯吳與鄭小嬋。」
做母親的大奇,「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兩位小姐並不是你的好友,不是說她們常常與你過不去?」一個功課比你強,另一個家境比你佳,你們一直頂嘴。」
「但是,少了她們,生活才寂寞呢。」
宜室嗤一聲笑出來。
連孩童的世界都複雜至此。
小琴說下去:「沒有競爭,哪來進步。」
宜室大笑,白天的陰霾一掃而空。
有生一日,她都不會後悔生了這兩個女兒,或許後悔嫁李尚知,但不後悔生李琴與李瑟。
李尚知當下搖頭,「小琴像足你,宜室,有其母必有其女。」
「像我有什麼不好?持家克勤克儉,工作努力負責。」
「我沒說不好。」
「你有那種意思。」
「救命,」尚知笑,「你再這樣,我可要叫你舊情人來接收你。」
舊情人……
宜室說下去:「你李尚知君一生大抵只做對一件事情,就是娶了湯宜室。」
尚知心服口服,「我知道。」
「你敬畏我,不是沒有理由的吧。」宜室笑。
尚知心裡有一絲奇怪,宜室極少在他面前占嘴舌便宜,他問:「你受了什麼刺激?」
宜室從實招供:「令堂彷彿怪我牽著你鼻子走路。」
「是為了這個?我不信。」
宜室自己也不信。
更衣的時候,順便整理手袋,那團硬硬的皺紙跌出來,她才知道,口出怨言,是為著這封信。
英世保早就入了籍,在彼邦有地位有事業。
宜室不敢多想,把紙團掃進字紙簍。
飯後與小琴補習英文,已經在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了:我可否將汝比作一個夏日,爾更為可愛及溫和……
宜室微笑,溫馨地取起課本去找尚知,想問他是否記得這首名詩。
找到書房間,聽見鼾聲大作,李尚知躺在長沙發上睡得好不香甜。
宜室浩歎,這老小子,一點心事都沒有!吃飽了即時睡得熟,正牌懶人多福,難為他老婆愁得頭髮發白。
頓時興致索然,她丟下書本,呆了一會兒,走到窗前,繞著手觀看街景。
也許就是因為連續過了十多年這種刻板生活,才靜極思動,想奔向新世界尋找刺激。
電視開著,新聞報告員神色凝重,正在報導股票市場的風波。
宜室撥開尚知雙腿,坐下來,看了十分鐘。
電話鈴響,宜室接聽,是賈姬。她們同事間有個可愛的默契,若非有要事,決不在私人時間互相騷擾,一切等到第二天九時正再說。
她劈頭便問:「你手上有沒有股票。」
宜室據實說:「我一生人從沒買過一塊錢股票。」
賈姬笑,「你就是這點可愛。」
「你笑得出,可見也沒有買。」
「買不要緊,關鍵在脫了手沒有。」
「誰懂這樣的神機妙算?都成為活神仙,還在凡間打滾呢。」
「告訴你,莊安妮投資很重。」
「啊,多不幸。」
「明無九點再面談。」
「再見。」宜室放下電話。
尚知翻一個身,「什麼事?」
「不關你事。」
電視新聞已經吸引了他,李尚知坐起來,「要命,我母親頗買了一些二三線股票。」
事不關己,已不勞心,宜室伸手關掉電視。
第二天早上,莊安妮告假,沒有上班。
宜室同賈姬說:「沒有這樣嚴重吧。」
「怎麼沒有!影響深遠。」
「願聞其詳。」
「她在辦移民你是知道的。」
「啊,我明白了。」
「那還不簡單,賺錢容易儲錢難,她按了房子炒股票,希望賺一筆贖回公寓,足夠現金到外國安居樂業,現在計劃恐怕有改變。」
宜室深深慶幸她手上一無股票二無房產,笨有笨的好處,不懂就不會冒險。
「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何用營營役役。」賈姬笑一笑。
這語氣活像一個人,宜室凝神想一想,啊,像她妹妹宜家:洞悉一切世情,卻又不得不在紅塵打滾,不容易高興。
「安妮會渡過這個難關的。」宜室說。
「當然,我從來不為吃得比我開賺得比我多的人擔心。」
她們兩人歸位辦公。
下午,在安妮回來了,臉色甚差,想必損失慘重。
宜室很覺為難。安慰她,還真沒有資格。一言不發,又好像沒有人情味。
宜室一直提心吊膽,她知道有些人死也要死得威風,不希罕任何人同情,明明背脊中箭流血,都不要人家問候。又有種人,一點點小事呼天搶地,叫全世界親友安撫憐恤。她不能肯定莊安妮在這次事件內想扮演什麼角色,所以暫時不能作出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