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答:「如無意外,這幾個星期,我們可以檢驗身體。」
誰知道小琴歡呼起來。
宜室怔怔看住女兒。孩童對於未知並無畏懼,只覺新鮮,與成年人剛剛相反。
「小琴,動身之前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為什麼?」大人的顧忌實在太多了。
「萬一不成功,不用解釋。」
小琴摟著瑟瑟肩膀,說悄悄話去了,根本沒把母親的忠告放在心內。
尚知斟一杯茶給她:「傻女,氣消了沒有?」
「我不傻會嫁給你?兩袖清風,身無長物。」
還在氣。
「宜室,我實在沒有把握一定找到教席。」
「我暫時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
「宜室你看上去疲倦極了。」
她摸摸面孔。
是的,白重恩來住了兩天,她思潮起伏,從未止息。這位不速之客把她保護周密的回憶抖將出來,引起無限蕩漾。
宜室沒有睡好。
「宜室,我感覺你與我疏遠了。這是你一貫作風,一有難題,你就自我封閉,躲在角落,不肯與我商量。」
宜室不出聲。
這時候門鈴卻響了。
小琴好奇地問:「誰?」
她跑到門前張望,打開木門,隔著鐵閘,與來人攀談。
宜室不放心,走過去查詢,「什麼人?」
門外站著一位少年,十七八年紀,身型高大,相貌清秀,有一雙會笑的眼睛,使人一看上去就有好感,穿著套普通的牛仔衫褲,已經顯得氣宇不凡。
宜室先是一呆,這是誰?
然後她依稀記起他,不勝訝異,難道是他?長這麼高了?上次見他,還是孩童。
小琴疑惑的說:「媽媽,他說是我舅舅。」
宜室內心交戰,人既然來了,總得招呼他,小家子氣地轟走他,更留下話柄。
只是兩家從不來往,他來做什麼?
那少年在門外賠笑道:「姐姐,不認得我了?我是湯震魁。」
尚知連忙上來解圍,將門打開,「快請進來。」
宜室讓開身子給他入屋。
宜室記得上一次見這個半弟,是在他們父親的葬禮上,他穿重孝,宜室並沒有逗留太久,一個鞠躬就走,沒仔細看他,此刻客廳燈光明亮,宜室看清楚他的輪廓,奇怪,她發覺她對他沒有惡感。
湯震魁,父親給他這樣神氣漂亮的名字,可見對他的期望有多大。
而她們姐妹倆,嫁得出去,宜室宜家,已經心滿意足。
大人偏私,在取名上已可見一斑。
小琴好奇地看著這位舅舅。
湯震魁被瞪得久了,俏皮地向她卡卡眼,小琴訕訕退開。
像宜家!他面孔有些部位簡直跟宜家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他們倆都長得像父親。
「姐姐姐夫,中秋節,我給你們送月餅來。」
他把盒子奉上。
尚知接過,傭人斟出茶來,湯震魁自若大方地喝一口。
尚知做了宜室的代表:「令堂好嗎?」
「托賴,還好。」
「中學畢業沒有?」
「已在理工學院念了一年電工。」
「有沒有女朋友?」
「學業未成,哪敢談這個。」
宜室本想細細挑剔他,但觀他言行舉止,竟沒有什麼缺點。
他的笑臉尤其可愛,俗去,伸手不打笑臉人,出來走的人,肯笑,已經成功一半。
宜室一直願意相信那邊生的孩子是醜陋的橫蠻的粗糙的,事實剛剛相反,她受了震盪。
他五官俊秀,能說會道,品學兼優,落落大方。
尚知說:「你留下便飯吧。」
湯震魁答:「我不客氣了。」
飯桌上,他毫不拘謹,替瑟瑟夾菜,與小琴聊天,完全是一家子。
宜室困惑了。
他這次來,一定有個理由,是什麼?
她信他不會笑裡藏刀,這是她的家,他敢怎麼樣。
飯後宜室招呼他進書房,給他一個機會說話。
他有點靦腆,到底還年輕,況且,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他終於說出心事:「聽說,姐姐同姐夫搞移民。」
宜室十分訝異:他又是聽誰說的?
「這次來府上,我母親並不知道。」
呵,一人做事一人當,想得這麼周到,宜室更加敬重他多幾分。
「姐姐,我還沒有到廿一歲。」
這句話聽似沒頭沒腦,但宜室到底是他同胞,思路循一軌跡,怎麼會不明白。
「一切費用我都自備,只希望姐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申請我過去。」
宜室不出聲。
「也許我的請求太過分,但請姐姐包涵。」
他並沒有提到他們的父親。
這孩子太聰明,他猜到宜室決不會給面子逝去的父親。
「可是,」宜室說:「我們的表格已經遞進去,並且,已經會見過有關方面專員。」
湯震魁失望,但他再度抖擻精神,抱著百萬分之一的希望,問宜室:「姐姐,表格內,有沒有填我的名字?」
這少年人,竟這樣的天真。
宜室看著他,一時無言。
他低下頭,「身為移民,繼續升學,不但方便,而且省錢。」
「我相信父親已替你留下足夠的教育費。」
「我希望畢業後留下工作。」
「剩下你母親一個人,她不寂寞嗎?」
「那是細節,並不重要,男兒志在四方,她會原諒我。」
宜室沉默,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轉過頭來,說道:「有,表格上有你的名字,待我落了籍,申請你過去,你且在理工學院讀到畢業未遲。」
少年原以為無望,情緒有點低落,忽然聽到宜室說出這番話來,驚喜之餘,反而怔怔的難以啟齒。
宜室拍拍他圓厚的肩膀。
她多希望他是她親生弟弟,一剎那有擁抱他的衝動。
「姐姐——」
「不要多說了,這件事,你放心,必定成全你。」
也許事後會後悔,但宜室此刻實在不忍心看到他有求而來,空手而回。
「我改天再來。」
宜室點點頭。
她送他出去,少年人恢復笑臉,心花怒放,雙眼閃著晶瑩的感激神色。
關上門,宜室看見尚知一臉問號。
「我以為你恨他們。」
宜室茫然坐下,「我有嗎?」
「當然有。」
「我知道母親恨他們入骨,而我是我母親的女兒,且我母親除了我們,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