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已經取出,輕輕套上,轉過身子,張開手臂,給母親觀賞,宜室完話可說,豈止剛剛好,她再長高一點點,再胖一點,恐怕就嫌小。
她們長得太快太快了。
宜室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認。
隔壁何先生終於回來了。抱著小毛頭,拖著妻子,前來打照會。
他是典型的香港小生意人:瑞士金錶、法國西裝、意大利皮鞋、德國汽車,然後與中國人合資設廠。
從前,宜室的生活圈子裡再也沒這樣的人,她嫌他們俗氣。此刻她知道,除此以外,她自己也太過狷介。
但是當小何提出兩家結為誼親的時候,她還是婉拒了。
天氣彷彿有點回暖的意思。
超級市場外擺滿花束,表蓮色的鳶尾蘭,大紅的鬱金香,還有金黃的洋水仙也使瑟瑟指著朗誦勃洛克的名句「呵美麗的水仙花我們為你早逝而泣,宛如晨間之太陽未克抵達中午……」
但是宜室不可救藥地想念姜蘭、玉簪、晚香玉。溫帶的花種與亞熱帶截然不同。
李家已經熬過秋冬雨季,春天來臨。
小琴堅持換上短袖衣裳,瑟瑟一向小妹妹學姐姐,最怕吃虧。宜室已經警告過瑟瑟,若果伊不把那個屎字自伊之字彙中撤銷,母親將會把她踢出街外。
宜室想替瑟瑟轉私立學校,可恨教育家仍然滯留多倫多。像一切家長,宜室把瑟瑟的粗魯行為歸咎學校。
宜室忽然發覺無論住在什麼地方,人類基本煩惱不變,生活模式,亦大同小異。
何先生又走了。宜室駕車送他們一家去飛機場,小毛頭要拜見過祖父母與外公婆才回來。何太太臉容還十分浮腫,也就出遠門。這樣小小不足月幻嬰乘飛機已不是罕見事,大人辛苦,小孩更辛苦。流浪的中國人。
自飛機場返來,車子還未停好,瑟瑟探頭出來,「媽媽電話。」
宜室小跑步奔入屋內,成日無事忙,感覺上也殊不空虛,只是不見成績。
對方一開口就說:「你猜猜我是誰。」
誰,誰這麼無聊。
「我不知道。」
「一定要猜。」
「請問到底是哪一位?」
「唉,看樣子你已忘了我,人類心靈傷口太過迅速止血癒合,無恨無痕。」
宜室又驚又喜,尖叫起來,「賈姬,你這隻鬼!」
「哈哈哈哈哈。」
「你在哪裡?」
「我在溫哥華兄嫂家中:不列顛尼亞路。」
「快快,快出來見面,十分鐘就到我家。」
「宜室,九個多月不見了。」
「才幾個月?我以為有一百年。」百年孤寂。「你來幹什麼?」
「釣金龜。」
宜室又笑,「快過來,見面才說。」
「氣溫如離恨天,你開車來接我。」
「你怎麼知道我會開車?」
「我知道的事情多著呢。」
宜室打一個突。
她隨即趕出去與賈姬會合。
賈姬剪掉了頭髮,神清氣朗,已在羅布臣街附近買下小公寓,打算定居,履行公民職責。
宜室說:「希望你別再偷走,我從此有伴。」
「你不是在申請你兄弟?」
「喂,」宜室忍不住,「誰告訴你的?」
「十二小時飛機,流言傳得極快,只有我才敢問你:賢伉儷聽說已經離婚?」
「沒有的事!」
「循例否認。」
「真討厭。」
「我,還是謠言?」
「我又不是名人,有什麼好傳的,從前是小公務員,此刻是小家庭主婦。」宜室不忿。
「可是你想想,全溫哥華只得三萬華人,個個自動成為大明星,不比香港,幾百萬人,不是英雄,還真的沒人閒話。」
「不管了。」
「告訴你,莊安妮也已抵步,住在東區。」
「啊。」
賈姬笑「你看,誰也甩不掉誰,到頭來又碰在一堆。」
宜室輕輕歎息,「都來了。」
「可不是,連我都乖乖的前來歸隊。」
宜室說:「遲早會在此地形成一個新社交圈子,大把適齡男士可供選擇。」
賈姬笑,順手翻開一本雜誌,「有這樣的人才,你不妨介紹給我認識。」
誰?宜室好奇地探過頭去,認出照片中人,不禁心頭震動。宜室把雜誌取過來細看,攝影師把英世保拍得英俊沉鬱,兼帶三分居傲,背景是他設計的新建築物地盤。
賈姬說:「英才走到哪裡都是英才,在外國人的地方揚萬立名,又比在本家艱難百倍。」
宜室傻傻的凝望照片,良久才合上雜誌。
過半晌她說:「有空我介紹你們認識,他是我們家老朋友。」
「噯噯噯,說過的話可要算數。」
宜室緩緩的說:「前幾日明報專欄作者梁鳳儀寫倉猝的婚姻猶如雨夜尋片瓦遮頭,好不容易看見一座破廟,躲將進去,卻發覺屋頂好比筲箕,處處漏水,完了還鬧鬼,啼笑皆非。」
「我肯定剛才我們所見是一座華廈。」
「裡邊也許有很多機關及陰暗的角落,不為人知」。
賈姬微笑,「我願意冒這個險。」
宜室也笑。
「你家主人呢?」
「不是在陪你聊天嗎。」
「我是說男主人。」
「他在大埠工作。」
賈姬不再發問,過一會兒說:「做裡人也難,傳統上妻子接受丈夫安排生活是天經地義的。——」
這話只說了一半,但宜室也明白了。
參觀完畢,賈姬說:「你們這間屋子很標準。」
「間間一個模式,何嘗不悶。」
「比以前悶,同以前一樣悶,還是沒有以前悶?」
宜室笑,「差不多。」
「太謙虛了,辭掉工作,肯定比從前自在。」
宜室抬起頭,「想真了,彼時那麼眷戀一份那麼平庸的工作,還一直以為在干一種事業,真是不可思議。」
賈姬笑,「你還算是幸運的呢,那只不過是一份不值得的工,不是一個不值得的人。」
宜室把賈姬送回去,「一有空就找我。」
「記住幫我介紹人。」
她本是個不求人的人,現在也想開了,這麼熟的朋友,先開了口再說,無謂的自尊,且撇在一旁。
回到家,聽見瑟瑟同鄰居洋童在吵相罵,她大聲說:「你腐爛,你臭,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