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德笑瞇瞇說:「你長得好不英俊,同我,彷彿是一對孿生子。」
年輕人拔足飛奔,一直逃一直逃,幾乎沒跑出十公里以外。
累了,伏在海旁,嘔吐大作。
他用手帕抹淨嘴角,坐下,問小販買一瓶礦泉水喝。
在石凳上休息一會兒,他才走返酒店。
所有自十八歲起受的骯髒氣與屈辱全部化為眼淚。
他從來沒有哭過,事實上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哭,天大的事,他只知睡悶覺,希望第二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拿新的力氣來應付煩惱。
現在他知道已經不用繼續忍辱,忽然之間眼淚不受控制,汩汩流下。
幸虧不在人前,無人看見。
他倦極入睡。
他希望夢見母親。
可是輾轉反側,母親並無入夢,他終於熟睡。
醒來之際,已是第三天上午。
年輕人不打算做任何事見任何人。
他游泳、打球,把車子駛得似一陣風般快。
他從來沒有放過假,現在才知道大假的痛快。
現在,他是一個待業青年。
一日,心血來潮,停好車子,他走進熟悉的桌球室。
即時有人邀他比賽,他立刻答應。
然後一直輸。
一個穿得相當暴露的女孩子惋惜地說:「你心不在焉,不夠專心,那是一定會輸的。」
他朝她笑笑。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十分想與他親近,可是又怕他是個窮惜大。
她走得近一點,仔細打量他的衣著,一樣是白襯衫牛仔褲,卻絕對看得出好歹。
還有,就是腳上的鞋子,男人的鞋子最能出賣他身份,不少人西服煌然,可是鞋子穿蝕了跟、鞋頭破舊脫色,還有,踩滿泥斑,不知刷乾淨。
更有人從來不穿皮鞋,永遠穿雙爛球鞋,鞋帶灰黑,如鹹菜。
她留意到年輕人穿格子襪及一雙懶佬鞋,十分整潔,合她心意,這樣的鞋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搭公路車的人。
說到公路車,她已決定永遠不走回頭路,她想有人接送,她不要再乘搭公共交通工具。
趁休息時,她過去同年輕人搭訕。
他根本沒有心情,只是低頭不語,何況,他從來不與年齡相仿的女孩兜搭。
她會相人,他也會。
她全身上下只得一隻手袋比較登樣,其餘都是廉價貨,這倒罷了,偏偏不
學好,跑到桌球室來蹭著找伴,不思上進。
他正眼不去看她。
漸漸心情平復,開始轉敗為勝。
那女孩在一旁鼓掌。
她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也沒有,他預備在此消磨幾個小時。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把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這真是大忌,他抬起頭。
那隻手屬於博士所有。
年輕人好不詫異。
博士先開口:「好興致,怎麼跑到這裡來。」
年輕人也說:「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看到你。」
博士最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我來找你說話。」
「你要等一會兒。」
「沒問題。」
那女孩看到那靚裝少婦親熱地與年輕人說話,心中羨慕得不得了。
心中嘀咕,原來他喜歡老女人。
也難怪,她們多數有經濟基礎,不愁穿不愁吃,有餘力照顧人。
她渾身上下,都是名店裡的招牌貨,看來已經得到別人嚮往的一切,女孩酸溜溜。
他忽然向女孩招手。
女孩意外地走過去。
他把一疊大鈔塞在她手中,他的忠告是:「回家去。」
女孩驚喜。
可是跟著,他即隨那少婦離去。
博士笑說:「受了什麼刺激,到這裡來派鈔票。」
「做好事,她肯回家,許就不必墮落。」
博士笑得東倒西歪,「不是人人想墮落就有資格墮落。」
年輕人很固執,「有是一定有的,價錢高低而已。」
博士應道:「要趁年輕,過了二十一二更加不起價。」
她語氣這樣公正客觀,叫年輕人笑出來。
「找我何事?」
「孝文,你現在是自由身了。」
「正確。」
「來歸我麾下,我決不虧待你。」
年輕人搖頭。
「我與導演拆伙後生意欠佳。」
年輕人說:「你早已上岸,吃用不愁。」
「開玩笑,弄得不好,活到九十歲不稀奇,誰來養我。」
年輕人揶揄她:「果然懂得未雨綢繆。」
「好說。」博士洋洋得意。
年輕人搖頭,「我意興闌珊,決定退出。」
「多可惜,才二十五歲就言退休?」
年輕人微笑,「我們這個行業,講的是青春活力。」
「少貧嘴。」博士有點不悅,「何故一味推搪?」
「博士,不如發掘新秀。」
「唉,還勞你提醒呢,統統是粗胚草包,不堪造就。」
「開頭時一定較為毛躁,將來會好的,多給他們機會。」
博士歎息,「不知怎地,我耐力消失。」
她到他酒店房裡談天。
見他住在套房裡,便勸他:「有日要常思無日難,這種地方太貴了,省些好,我們不是吝嗇,孝文,可是也別浪費,你說是不是。」
「講得好。」
「早些時候,聽說你打算移民。」
「計劃並未打消。」
「是為著妹妹吧。」
「你最清楚我。」
「聽導演說,你在戀愛。」
「沒有的事。」
「啊,已經過去了。」博士揶揄他。
年輕人笑笑,斟出香檳來。
「戀愛這件事很奇怪,」博士感喟地說,「幾乎每個人都愛錯了人。」
年輕人笑說:「博士到底是博士,理論那麼多。」
「任你考我。」
「博士,你說,我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博士收斂了笑意,鄭重地答:「我不知別人怎麼想,我認為值得。」
「午夜夢迴,並無後悔?」
「我在半夜從來不醒。」
「下大雨的時候,初冬的清晨,黃昏的蕭颯,從不叫你感慨?」
博士按往年輕人的手,「孝文,有選擇的話才有資格後悔,你我統共只得一條路可走。」
「我可以做我的辦公室助理。」
「你現在新加坡與溫哥華都有房子,還有什麼遺憾?」
年輕人不語。
博士的聲音漸輕,「我固然受過人客凌辱,可是不知多少良家婦女亦遭伴侶欺騙遺棄,一旦分手,巴不得她們在地球表面消失,假裝不認識她們,孝文,我喜歡身邊有個錢,這種感覺使我幸福,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認為一切付出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