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芹笑笑,自言自語:「我不會幼稚得用以退為進這種陳年手法。」
「編輯部——」
諾芹關掉電話錄音機。
電話鈴又響。
「岑諾芹,我是林立虹。」
諾芹詫異,「你升了級?」
「一樣是助手。」
「太賣力了。」
林立虹並不介意作者的揶揄,「應該的。」
「不覺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個開始。」
這位小姐不簡單。
「有什麼事?」
「情緒好一點沒有?」
「多謝關心,完全沒事了。」
「關朝欽也是一片好心,從前老一輩的編輯也有更繁複指引,可是作者心服口服,視為金科玉律,新一代編輯卻沒有這種福份,你們多少有點看不起我們。」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筆小姐──」
「我叫岑諾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只我一個人愛鬧情緒?」
林立虹但笑不語。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沒有個性,如何成為作家,有個性,當然要耍個性。」
諾芹大笑,警戒之心大減,「林立虹你真有趣。」
「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這份工作就是這點可愛,可以接觸特別的聰明人。」
「那麼,請繼續交稿吧,不然,誰睬你。」
諾芹坐下來,拆閱讀者信。
「文筆小姐,我是網頁專家,幫你的信箱搞一個專頁可好?你可以與讀者直接對答。」
諾芹搖搖頭,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與讀者維持適當距離。
另一封信:「文筆小姐,我在遊客區有一間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與你合作,打算一邊賣書,另一邊賣咖啡,並請你走期出現與讀者簽名、聊天,交換意見,你看怎麼樣?你可以加入股份……」
諾芹駭笑。
嘩,長駐候教,陪荼陪講陪笑,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買鐘上街?太異想天開了,這叫做閉門家中坐,侮辱天上來。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換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語、虛情假意地回答:「唉呀,你們的建議太好了,我就沒有想過可以這樣與讀者親近,彼此成為好朋友,我會同出版社商量。」
屆時,她可以教讀者如何減肥、除斑、治癌、驅鬼、轉運。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歲,愛上父親的朋友,受到家長阻撓,非常痛苦,讀新聞看到台灣有遭遇類同的少女跳樓殉情,覺得是一種解脫。」
信尾附著電話地址。
諾芹一時情急,忘記她自己的戒條:保持距離。
電話撥通,是一個女孩子來接電話。
「我是寂寞的心信箱主持人文筆,我想找寫信給我的黎寶蓮。」
「我就是黎寶蓮,哈哈哈哈,沒想到你真的會打電話來,謝謝你,我贏了這個賭注,喂,寶瓊,聽見沒有,我贏了。」
諾芹氣結。
她漲紅面孔,啪一聲摔下電話。
後患無窮,如果對方有來電顯示器裝置,不難知道她家中電話號碼。
太衝動了。
可恨那些歹徒總是利用人的同情心設陷阱。
諾芹沉著氣看有無異樣,還好,不幸中大幸,對方沒有打電話來繼續騷擾。
但是諾芹的胃口已經倒足,再也不想動筆。
她倒在沙發上,用一隻座墊遮著雙眼,盹著了。
心緒亂,不能完全安靜下來。
忽然看見一美貌少婦朝她走來,一邊點頭一邊微笑,「工作上遭到困境了。」
「你怎麼知道?」
「看你的五官都皺在一起。」
「咦,你是誰?」
關懷之情,溫柔的語氣,都叫諾芹極之感動。
少婦不回答。
電光石火間,諾芹明白了,「媽媽,你是媽媽。」
她落下淚來。
「媽媽,媽媽。」
諾芹驚醒。
空氣有點涼意,總算捱過這個苦夏,接踵而來的,希望不是多事之秋。
姐姐找她。
「沒有事就過來吃飯。」
諾芹輕輕說:「庭風,我做夢看見媽媽。」
庭風不出聲。
見到了姐姐,發覺她正在看溫哥華地產資料。
奇是奇在外國人的地方,卻用中文刊登廣告,大字標題:「歡迎還價」、「勁減」、「考慮任何還價」、「請大膽還價」,還有一家「狂減一百萬」,看清形已受亞洲衰退拖累。
諾芹一看,嘩,全是建築文摘裡示範那樣的華廈,主臥室可以踢足球,泳池邊牆壁有手繪風景,美奐美輪。
諾芹說:「你買了,我跟過去也享享福。」
「看這一間。」
諾芹一看地址,「豪灣,太遠了。」
可是房子對牢太平洋,寧靜得出塵,全屋雪白裝修,襯著瑰麗彩色晚霞,令諾芹內心嚮往。
住在那種地方,也許可以與母親對話,也許。
庭風問:「怎麼樣?」
諾芹輕輕吟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塵網裡,一去三十年。」
庭風歎口氣,「你沒有那麼久,我則剛剛好。」
「姐,你有那麼多錢嗎?」
「不需要很多。」她微笑。
諾芹佩服,「你真有辦法。」
「最有本事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幾時離開牌桌的人。」
聽過不知多少次,可是,很難有人做得到。
圖片中大宅火爐上有一張樣額,「咦,好似是中文。」看仔細了,原來那幾個字是「月是故鄉明」。
哎呀,屋主是華裔。
住在那樣漂亮的房子裡,天天都是良辰美景,家俱裝修,且西化得看不出一絲華人味道,但,但仍然想家,仍然感慨月是故鄉明。
永遠離了鄉別了井,表面上是習慣了融入了,但是內心至深處卻輾轉不安。
諾芹願意認識這個屋主。
「你在想什麼?」
「阿,住那裡滌滌讀書不方便。」
「庭風說:「我就是不想住在旺區。」
「有比較則中的地方吧。」
「得親自過去一次。」
諾芹點點頭。
「你也一起來。」
「不,我留下照顧滌滌。」
「將來,你會陪我們吧,二女共事一屋如何?」
諾芹笑了。
她陪滌滌說了一陣子話。
滌滌忽然問:「外婆幾時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