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伯不會介意的——那時候大家都小,她又頑皮,要夾在我們當中玩,又搗亂,一大班男孩子當然不服。想想也是,怎麼欺侮女孩子呢?」我說。
「問你羅!」媽媽笑道,「後來總算帶你去道了歉完事。」
「這與爸爸有什麼關係?難道他又要再罰我一次?」
「不,婉兒回來了。」媽媽說,「人家就升大學啦。」
「她多大了?我不十分記得。」我問。「十五歲?」
「你這個糊塗蟲,她十五歲去美國念高中,今年十八歲了。回來度假,等明年再過去念大學。怎麼還說人家十五歲,這是什麼記性?」媽媽又笑了。
「我對女孩子的年紀一直記不住,這麼久了。」我說。
「你爸爸和張伯伯都想你們見見面,你不反對吧?」媽媽說。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是做媒嗎?」我笑。
「也不一定,做個朋友也好。這年頭,父母之命還行得通嗎?」她盯著我。
我臉紅了。
媽媽真是厲害。
「張婉兒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長得也好。」媽媽說。
我笑笑。媽媽看來很喜歡她。當然,她家世清白。
他們真的安排了我與婉兒見面,就在家中吃晚飯。
張伯伯、伯母也來了。有父母就有這點好,有人出面。
我出到客廳,只看見一個苗條女孩子背我坐著。
她穿一件大袖子的襯衫,在腰間束著一條長裙子。衣服裙子都不知道是用什麼料子縫的,又薄又軟,貼在身上,帶點米色。椅子上放著一頂帽子,通花草織,綴滿了絹花緞帶,非常浪漫。
這一身打扮我很喜歡,清新自然,悅目賞心。
婉兒仍然背著我,頭髮是很短的,貼在脖子後面。
張伯伯看見我了,說:「家明,來,見見我們的婉兒。」
我笑著過去,婉兒轉過頭來,看牢了我,目不轉睛。
老實說,我不十分記得她的樣子了,小時候這麼多玩伴,以小令最文,婉兒最野,她一早去了外國,也沒有通信,一晃眼幾年,並不記得她。況且那次過年吵架,她生了氣,不肯再來,我也沒有機會再見她。
不過她大概沒有什麼變,皮膚微棕,眼睛圓滾滾地。
「婉兒,你好。」我說。
「你好,家明。」她說。
「現在不叫家明哥哥了?」爸爸取笑她,「婉兒長大了。」
婉兒笑:「我幾時叫過他哥哥?我從來沒叫過!」
媽媽也笑:「黃毛丫頭十八變,婉兒越來越好看了。」
張伯母說:「好看什麼?回來益發粗了。在外國,也還有姨媽看顧著呢!我真不想認她做女兒。」
媽媽拉著婉兒細細的看了一會兒,說:「你媽不要你了,你就跟著我吧,我疼你,我沒有女兒。」
這話把大家都引笑了。
媽媽的確常常想要一個女兒,她對女孩子是極好的。
就算那個時候,小令輟了學,媽媽也想幫忙,是林太太拒絕的。
婉兒很俏皮,她馬上說:「聽見沒有,媽媽,聽見沒有?」
張伯母搖頭,說:「這孩子,我真替她擔心,不放你去念大學了。」
婉兒這才吐吐舌頭作罷,但還是對她媽媽擠眉弄眼淘氣。
她不胖,但是恰到好處。手腕腰身不算粗,但圓滾滾的。人很高,看上去也就苗條,身材極好,人活潑,大致上應該跟小時候的婉兒沒有什麼兩樣。
我因為掛念著小令,所以說話不多。
這幾天一直不曉得怎麼才好,不知道該不該去找她。
見到了又要說什麼話,是道歉呢?還是解釋?
我是不善解釋的一個人,如果現在叫我離開學校,恐怕母親就頭一個傷心死。要做到六親不認,豈是容易的事,人到底要在世界上生存,就算不顧一切的與她在一起了,想起父母,也心如刀割,有什麼快樂可言?她也不會叫我這麼做。
既然這條路走不通,我往她家走得再頻也沒有用。
不過,我說了等她,我就一定等她這兩年,決不食言。
張伯伯說:「家明益發少年老成,我喜歡文靜的孩子。」
婉兒說:「這次回來,爸爸媽媽就沒有放過我!」
張伯母說:「喲,孩子,你也學學好樣啊,家明就是榜樣,
我的臉馬上紅了:「不敢當,伯母,我哪裡算榜樣?」
張伯母稀罕的說:「看,臉就紅了,像女孩兒似的。」
我益發不好意思。
婉兒哈哈的笑:「媽媽忘了那年過年的事了?盡讚他!」
「是,」我反而高興,「伯母忘記我頑皮了?我不是好人呢。」
張伯母說:「那是小時候,作得準嗎?現在管現在!」
婉兒看我一眼:「你好了,找到幫你的貴人了。」
她牙失嘴利能說話,不過一點也不討厭,大家坐在一起,反而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她問我:「大家都等你呢,怎麼後來你沒有來唸書?」
「我考上了這一間,媽媽不想我走得太遠。」我說。
「你真好福氣,我可慘了,老遠的在那邊,姨媽送我去寄宿學校唸書,那寄宿學校是唬人的,收費貴,我們過的日子像集中營,有家長來看我們,學校就裝門面,房間也收拾了。飯菜也好了。平時?真虧我們熬的!」
媽媽笑:「倒把你熬得珠圓玉潤呢。」
張伯母說:「你聽她胡說,現在大家都知道你的毛病了。」
婉兒笑:「句句實話,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滿以為回來了,可以享福了,誰知道媽媽比他們還厲害,現在我巴不得回到學校去呢。哈哈哈。」
張伯母氣怔在那裡,但是嘴角的笑無法隱沒。
他們真的為這個女兒驕傲,我看得出來。
父母爭氣,有這個好處,我是再也想不到的。
我緩緩的說:「寄宿唸書是比較辛苦,我聽說過的。」
「是不是?家明都說是,可知沒錯。對了,這次回來,真沒想到頭一個見的是家明,其他的朋友呢?」她問,「可不可以見他們?」
我想起小曲,低頭不響,過了一會兒,我說:「隔了這麼多日子不回來,大家分散了,一時到哪裡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