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回來,每年暑假姨媽都叫我去歐洲,去完歐洲就叫我陪她。前年、大前年爸媽都來看過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貪玩,也愛旅行。」
我點點頭:「比起你,我是土包子,我哪裡都沒去過。」
「我想起來了,林伯伯的兩個女兒呢?我很喜歡那個小的,抱她。從來不哭。她們也到外國去了?」婉兒問。
我看著自己的手,大家的記性都還不差,該記得的事情都記得。
爸爸說:「林伯伯去世了,我們很久沒有見到這兩個女孩子了。」
婉兒的圓眼睛朝我臉上溜:「家明喜歡林伯伯的女兒,玩遊戲,常常幫她,不幫我的。」
媽媽說:「那是以前小時候的事情。對了,家明,明天有空,你陪婉兒到處走走,她多久沒回來了,一定生疏得很,你就當她是遊客好了。」
我看看婉兒,這種事就是很難拒絕的,我點了點頭。
媽媽鬆了一口氣。
客人都走了以後,我想:如果當時要堅決拒絕,也是可以的,只不過我做人很糊塗,碰到什麼情面難卻的事,多數答應了下來,小曲說我性格模糊,大致上是不錯的。
我過了一陣寂寞的日子,要得到小令,難似上刀山下油鍋。像婉兒,一切來得這麼自然,這麼舒暢,有什麼不好呢。這樣做法有點不對勁,不過我到底是一個人。
爸爸把他的車子借給我開。我們約了婉兒第二天早上十點鐘,我去她那裡接她。
臨睡之前,我聽見父母說話。媽媽說:「我看婉兒很好。」爸爸說:「隨便家明吧,只要他快樂。」
我聽了這話,難過了很久。只要我快樂。當然我也想他們快樂,愛是雙方的,若果只取不予,就很不公道了。
我想了很久。
第二夭我按時到婉兒的家去。
她坐在客廳等我,什麼都準備好了。
我笑著說:「到底外國回來的呢,守時得很。」
她說:「這是我的美德,英國人才不守時。」
我笑了。
她喜歡戴帽子,今天是一頂土黃原色小邊草帽,照樣有花有葉,配著長袖襯衫,一條橘黃色的麻布褲子,她長得真高真好看。
「我想去游泳。」她說,「多少年沒游泳了!」
「現在水還冷呢。」
「不要緊,我還怕冷?我情願冷點,頭腦清醒。最怕寄宿學校的暖氣,不管三七廿一的開著,有時候四五月了,還一直吹暖風,簡直令人昏死過去!」
她一邊說,一邊笑,一邊裝手勢,我只有看的份兒。
「那麼我送你到沙灘去,你帶游泳衣。」
「好。」
我開車到了淺水灣,她不管三七廿一,就坐在沙灘上。那條褲是簇新的。我看著她,她是這麼解放,這麼自由,而小令,我的天,還活在賣身葬父的時節裡,真是離了譜了。
太陽很好,她望著海,沙灘上有人游泳,不過不多。
我在想自己的事,沒與她說話,她當然也是在想事情——想什麼?
我問:「在外國有男朋友嗎?」
「沒有。功課很忙的,沒有空,而且在外國念中學的學生,功課不大好,我不喜歡懶讀書的男孩子。」
我笑笑,在她身邊坐下來。
「你有空時喜歡做什麼?」她問我。
我說:「我是天下第一悶人,我只看書。」
「看什麼書?」
「什麼都看。」我說。
「你有沒有看《小王子》?」
「聽說過,是一本童話是不是?」我問。
她驚異的看過來:「不是。每個人都說是童話,我看卻是一個悲劇。一個男孩子,因為永遠懷著純潔的心,例如碰到與他無法溝通的『成人』;他不明白的事太多,又無法適應生活,於是借助一條蛇的毒液,自殺了。依我看,這是另一部《異鄉人》呢。你看過《異鄉人》麼?」
「看過。」我詫異,「你真認為小王子是這樣的故事?」
「是的,所以我看完之後大哭了一場。我近年來很少看到這麼好的書了,又薄,又一個生字也沒有。我喜歡小王子與他的玫瑰花,其實那是一段愛情,那玫瑰花一直說她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直到小王子看到地球上,一個玫瑰園裡上千的玫瑰,才知道被騙了。他不生氣,因為他那朵玫瑰矜貴。他說,他天天為她淋水,用玻璃罩罩住,用屏風擋住,那花又一直咳嗽裝病——我說不清楚,反正他愛那朵花,愛得要命,世界上成千成萬的玫瑰,他並不介意。中國人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是不是這意思?」
我正聽得入迷,被她一問,怔了怔,只好笑了。
我說:「我很慚愧,你看書看得真周到,我看書……不過看完算了。」
「是呀,有些書不看完也只好算了,這本是難得的。」她嫣然一笑,「不說了,我去換衣服游泳。」
她轉到帳幕後去,沒多時,換了一套兩截的游泳衣出來,全沙灘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有點目眩,她向我打個招呼,就奔到海旁,鑽進浪裡,游開去了。
《小王子》,我想,我得去找這本書來看。
小令,她怎麼了?早上十一點,她還在睡覺吧。可憐的小令,她真是有點無知無覺的,她知不知道什麼是黑什麼是白?我想她並不明自。她只是善良,但善良到隨人宰割的地步,就有點可恨了。
我應不應該去看她?給她妹妹訴說了一頓,更不想去了。
我躺在沙灘上發怔。然後婉兒回未了,她用大毛巾裹住了身體,坐著看我。
「你看上去不大開心呢。」她說。
「沒有這種事,我只是在想你說的那個故事。」我說謊。
「我陪你去買。」她說。
「你要走了?」我問。
「走了。」她說,「不是游過泳了嗎?」
真爽快。
我們出了城,她頭髮濕濕的,下下子就干了。我這才發覺短髮可愛之處。我們跑了三家書店,才買到那本書。我很高興,把她送了回家,在她家吃了午飯,我就回自己的家看起那個故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