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了一把角子就走,我拉住了她。
「大衣!鑰匙!」我說。
「快啊!不追就來不及了!」她笑著奔下樓去了。
我搶著跟下去,但是門口並沒有冰淇淋車子,只有那碎碎的音樂,一下子近一下子遠的傳了過來。這個時候滿天下著一團團的大雪,我打了一個冷顫,呆著。這雪,這雪使我想起了一個人,這音樂聲也使我想起了一個人。
婉兒拉起了我的手:「來!我們到隔壁街去!」
我們奔過對街,婉兒看見了那輛車子,才追了三步,就滑倒了,結結實實的摔了一交,她又哭又罵,一件血紅的大衣上又是泥漿又是雪水。我扶她起來,她整個身子的重量都掛在我肩膊上。
那輛冷車已遠去了。
這麼冷的天,怎麼會有冰淇淋車子呢?我想,莫不是做夢吧。今天下了幾場雪,每逢下雪,我就當做夢,今天尤其如此。那種細碎的音樂,一地的白,一天的紛紛,只有在面前的婉兒是真的。她拉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絕不能放鬆她。
她仰起頭來,我吻了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就在街角上。我們擁抱著走回去的,晚上並沒有出去。我們在一張床上睡了,到半夜才起來弄咖啡吃。
我有點不好意思,婉兒側頭向我笑,她問:「你愛我嗎?」
一時我答不上來,我說:「愛的。」在禮貌與道理上是應該這麼答。
她穿上了睡袍,看著我,然後很滿意的點點頭。
她笑了,伏在我的胸前。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笑得有點太多。我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放下了書本。聖誕過了三天,店舖開門了,我與她一間間首飾店走。我買不起,我送了她一隻很大的k金十字架。我喜歡女孩子戴十字架。婉兒用一條黑絲絨帶子串著,掛在脖子上,我覺得十分欣慰。
我們過了一個快樂的聖誕。
在香港的一切,似乎很遠,又很近,說不出來的怪異,我無法解釋。叫我怎麼形容呢?離家一萬哩。
我的心都放在婉兒身上。她叫我擦車,我替她擦車,叫我做槍手趕功課,我也照做。我漸漸的沒有了自己,但是我樂於跟著婉兒。我要對一個女孩子好,既然跟婉兒在一起,就是婉兒吧。
天漸漸回暖了,婉兒開始穿她的薄襯衫,走到哪裡都有眼睛盯著她,貪婪的眼睛。
不過她是我的,我想:她是我的。
五月初我就考完了試。
(大半年就這麼過去了,時間真是奇怪的。梨花開了一樹又一樹,雪白的無數的碎細的,襯著嫩綠的葉子。原來春天最早開的花是梨花,風一吹就一天都是花瓣,然而它落了自然有別的花再開得更盛。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
小令現在一定知道我在外國了,不會回去了。
我黯然的低下了頭。
婉兒不明白這些,她淨懂洋玩意兒,她的天地在「小王子」裡。在香港,她是難能可貴的灑脫人物,與眾不同,活潑可愛,大方爽朗。然而來了外國,她不過是一般外國女孩子的模型,性格就穩下去了。她又有點小性子,嬌氣是家裡人捧出來的,不用功是最大的缺點,我無法使她聽我任何一句話,她說什麼,我都得言聽計從。
雖說如此,她還算不十分小心眼。外國女孩子的缺點優點她都有,中國女孩子的缺點她也有,就是沒有中國女孩子的優點,十分難說。
接近初夏,她就有點變了。
放了學她遲回來。我焦急的等她,有時候有電話——「我在圖書館,做功課。」「我在同學家。」「我去看電影。」
我沒有空。既使是考完了試我也還沒有空陪她到處走。我找到了一份優差,在一家教育機構教國語,一星期三次,薪水很不錯,但是要我做筆記給學生,因此很忙。
婉兒應該有她的生活,我沒有道理令她呆在家裡。這個時候,她一個表姐隨男朋友去歐洲了,另一個索性搬到愛人家去。一間屋子,就我與婉兒同居,我一直想訂婚,以免人家看著不像話,但是婉兒不怎麼起勁。
我寫了信與父母商量,他們很贊成。當然,當初這個人就是他們選的。
這大半年來,我是盡量改變著自己去適應婉兒。
一個週末,她說:「我要到南部去玩玩,游泳曬太陽。」
「是嗎?」我說,「我把事情收拾收拾,與你同去。」
她猶疑了一下,「不,不必了,我與女同學一起去。」她說。
「女孩子結伴,要特別當心。」我笑。
「我會的。」
「錢夠嗎?我這裡有。」我說。
住在她們這裡,錢是省的,欠了債,人情債。
「我有,」她笑,「你不用費心。」
我摸著她的頭髮,說:「當心你自己。」
忽然之間,她的眼睛紅了,低下了頭。
我很奇怪:「婉兒,怎麼了?」
她搖搖頭。
週末,她收拾了一箱子衣服,開著紅色的MG走了。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她都沒有回來,放學的時候我去她學校門口等,問同學,都說她沒上學。我急。論地理,她比我熟,但是她連電話也不打給我一個。
回了家,等了一個黃昏。在屋子裡耽不住,出去喝一杯啤酒,多想回家看到燈光,但是她還沒有回來。我只好一個人看書,心不知道在哪裡。夜飯沒吃,一個字也沒看進腦子裡去。
終於我聽到了車子聲。我一怔,那不是她MG的引擎聲,但是我輕輕揭開了窗簾向下看去。
我看到一輛銀灰色的雪鐵龍GS,一個女孩子站在車子前面,正與司機在說話。那是婉兒,我心裡放下一塊大石。隨即我又狐疑,這些日子來,我並不認識她朋友中有這麼一部車子,開車的年輕人也沒見過。
婉兒向他道別,他們兩個人吻了一下臉頰。
這個習慣當初我也不順眼,男女當眾吻來吻去的表示親熱,然而入鄉隨俗,不由人不服氣,如今也視為稀疏平常,但是今天這種時間,街上又沒有人,婉兒公然與別的年青男人親密,我心裡就冒酸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