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想:娶漂亮的女孩子做太太吧,每個人的眼睛都住她身上瞪。太太是人家的好,朋友妻是最可戲的,又不用負責,由別人養著,由別人承擔著。尤其是婉兒,什麼都隨隨便便,無所謂的一個人。她用匙開了門,上樓來了。
我只好裝睡,等婉兒來解釋。
但是她並沒有進我的房間,自顧自的整理東西,放水洗澡,我可忍不住了,到她房間去敲門。
她驚異,抬起頭來問:「你還沒有睡?」
第五章
她頭髮有點亂,臉頰是粉紅的,髮梢結著一條桃花色絲巾,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個洋娃娃似的,我的心軟下來。
她圓圓的眼睛彎了彎:「我以為你睡了。」
「沒有,一直等你。」我說。
等了這麼心焦的一天,被她三言兩語,就打消掉了。
「我打過電話來,可借你沒在家,我想算了,反正已經在路上了,同學的哥哥送我回來的。」
「車子很漂亮。」我說,帶點打聽的意味。
「是的,」婉兒說,「他們家開餐館。」
我問:「你自己的車子呢?」
婉兒抬起頭來,眼睛雪亮,沉下了臉,「你怎麼老問我問題?我不喜歡人家查我。」
她的外國脾氣拿出來了。
我說:「你想想我是你的什麼人!」
「什麼人?」她仰起了頭。
我震住了,她真是不給我面子。在那一刻裡,我才發覺自己的愚蠢。我沒有給自己留餘地,我自視太高了,以致摔得這麼重。說真的,我是什麼人?
「家明,回去睡覺吧。」她說,「我們明天再談。」
我想說話,但是喉嚨塞住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下令逐我出她的房間,我只好回頭就走。
到了自己房間,我越想越不是味道。是的,我算什麼呢?來到外國,先住在她家裡,這算是入贅?一個男人,講究的還是志氣。現在再講究,也還是笑柄了。我立時三刻的整理起行李來,我故意把箱子弄得碰碰砰砰的,婉兒就在隔壁,自然聽得見,但是她偏偏不理不睬。
行李收拾好了,我獨自在床沿坐了一下。
覺得不能再稚氣了,像個孩子撒嬌似的,還等人來挽回,走就走吧,有什麼可留戀的?婉兒如果找我,還不容易?這城裡能有多少中國人?
婉兒是個女孩子,如果她認為沒有吃虧,拿得起,放得下,我有什麼關係?也太婆婆媽媽了。我打了電話叫街車。
我拿起行李。書很多,一時不知道搬到哪裡去。我想到了幾個同學的名字。我把兩箱書抬到樓下,看看時間,已經是清晨了。
清晨在初夏,也還是涼的。我並沒有悲傷,我只是疲倦。一切也還都像一個夢。婉兒甚至沒有探出頭來看我一眼。我是個男人,我必須要在這種情形下離開,如果她要找我,她可以來找我——我希望她會來找我。
車子駛到一個同學的家。
我把書堆在他房裡,人在地板上胡亂睡了幾個鐘頭。他不出聲,這種時間,帶了東西走了出來,還有什麼事?猜也可以猜得到。
第二天我出去找到一間小房間,付了租,就住了下來。
那間小房間設備簡陋,地板走人會響,老鼠進進出出,比起婉兒家的那層洋房,也不用提了,這是我離家後第一次吃苦,心裡很不是味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戀了。
婉兒並沒有來找我。
她倒是沒有與那個餐廳老闆的兒子在一起,但是有各式各樣的男朋友,也不愁寂寞。我很難過。就是這樣嗎?我與其他那些男人,一點分別也沒有?應該有點不一樣,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們的關係不同。
我是靜默下來了,連家裡的信也不寫。
幾個朋友勸我;「算了,張婉兒與她兩個表姐是出名的女阿飛,你還不明白?婉兒遲出道,也就更加青出於藍,你沒來我們就看著她的,哪裡像個讀書的女孩子?半夜還在賭館樓上的小餐館吃夜宵。」
也不見得這樣,婉兒有婉兒的好處,只是我沒有本事留得住她的心。她是個喜新厭舊的孩子,得到了的東西就不值什麼,把人像玩具似的看待。
她從得到我的那一天開始,就厭倦了我,那是毫無道理的一種厭倦,只是婉兒這種性格的人,是不講道理的。
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也沒有人可以阻止她的。有時候是別人吃虧,有時候是她自己吃虧,很難說。
然而我與她就這樣完了。
父母輾轉聽到了這個消息,只勸解我以學業為重。
我就這樣,半天吊著。沒有婉兒的日子,過得極其慢。第二個學期好像永遠不會開始了。
我在等回去。
我開始寫信給小令。一封又一封。寫好了,放進信封裡,寫上了地址,貼好郵票,但是寄不出去,也許她已經搬了家,也許她看到我的信就撕掉了。
不會,不會的,她看到我的信只會哭,不會撕掉的,因為這樣,我也就更不能寄這些信。我不能卑鄙到這種程度,棄了她去追更好的,等到被人拋棄,又回轉去找她。我還是個人嗎?
我始終沒有寄出那些信,但是我還是寫著,一抽屜都是,它們成了我的日記,我喜怒哀樂的記錄。
婉兒考試不及格,搬了個地方住,換了一間小大學,讀些無關緊要的科目。這都是朋友說的。朋友們說得很多,他們都很為我不值。
我並不是爭意氣的人,什麼叫值不值呢?至於婉兒,她如果嫁了我,不過一輩子做個職員的太太。是,我是博士,然而在大學裡,飯堂一坐下,誰不是博士?女孩子沒有多少年是好的,她選擇了她願意走的路,也不算錯了。
究竟這個年頭,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也很難下定義。女人要嫁人,什麼時候嫁不得?趁著年輕活動活動,也是應該,錯只在我,一開頭就想把她佔為己有,嚇壞了她。
在我心目中,她依然是個不可多得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