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住我的卻是爸爸。
爸爸的手強壯而有力。
我只是反反覆覆地叫著:「媽媽,爸爸!」
爸爸說:「很好很好,居然考第一,不容易呢!」
從這個口氣,我聽出爸爸並不太關心我與婉兒的事,反正只要我功課好,已經足夠光宗耀祖了,這使我鬆了一口氣。這便是做男孩子便宜的地方:戀愛吹了不用愁,反正有更好的會跟著來。
父親換了一部新車,極漂亮的雪鐵龍,由此可知道他生意很好,兒子功課好對他來說是錦上添花。一路上媽媽握緊了我的手,父親開車,行李堆在前座。
媽媽說:「這些日子來,也不常寫信,又不要錢,真不知道你怎麼樣了,幸虧功課這麼好,但是人瘦了好多。人家到外國讀書,都胖了回來,你怎麼瘦了?」
我只是微笑著,父親問道:「這次有什麼打算?」
我說:「已經申請了讀博士,沒有問題的,暑假完了還是回去,再兩年回來,就不走了。」
爸爸說:「很好很好,一鼓作氣。」
他的臉上喜氣洋洋,我心裡一陣酸。做父母的對子女要求這麼低,一點點事情就開心成這樣。
媽媽說:「這兩個半月裡你哪裡都不要去,好好的在家養著,務求白白胖胖的回去。家明呀,這兩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想你,吃到你喜歡吃的菜,我忍不住流眼淚。」
父親說:「你講這些幹什麼呢?沒的叫家明難過。」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他問:「外面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到了冬天,我想到了日日夜夜的溫習,我想到了那種算便士不敢花錢的謹慎,我想到了薯條炸魚,我想到了對小令的思念,不得意時的醉酒。父親車子裡的冷氣是這麼陰涼,母親殷殷的目光,車外的交通嘈雜熱浪,那些都遠了。
父親再問:「外面的日子怎麼樣?」
我想了一想,說:「很好。」
這答覆使父親非常滿意。到了家,我連忙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推開房門,一切一切還是一樣,連從前的筆記簿子都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我笑了,心裡卻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婉兒坐過在床沿上,就是這張床,她那像貓一樣的眼睛,草帽上的絹花,我默默的想,這一切都永遠不再有了。
我推開了窗門,真熱,才七月初就這麼熱,但那無處不在的熱卻給我一種回到了家的感覺,我可以坐在露台上不做任何事情,坐一整天,讓這種熱壓迫著。
母親拿了凍食進來,我一看,是杏仁豆腐,我就哭了。
媽媽也忍不住,我們就擁著哭了半天,父親在一旁搖頭。
老傭人比誰都高興,一直籌算晚上該弄什麼菜餚。
母親說:「家明,你休息吧。」她替我關了窗子。
那窗外的景色是全世界沒有的,一層層的房子依山築下去,火艷艷的影樹,花開滿了一樹。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只是明年花更好,與誰一起看?這是一首詞,我總是記不得原來的字,但是它把時間解釋得這麼好。
我聽著冷氣機的馬達聲,躺在兩年沒有躺過的床上,母親在我床頭插了滿滿的一瓶子的薑花,那種特有的香不住的傳過來,我又哭了。
因為實在疲倦的緣故,也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聽見爸爸說:「讓他多睡一回。」
媽媽說:「多睡了晚上反而睡不著,叫他起來吃飯。」
我洗了一個臉,提高聲音說:「我醒了。」
我們吃了一頓飯,那菜之好,也不必詳加形容,我添了一碗飯又一碗,吃得人仰馬翻,媽媽直笑。
父親在打電話:「是……回來了。人瘦了。便飯?好好,我問問他,這孩子孤僻得很,不愛這套。是的,一個錢也不花家裡的,真不知道怎麼過的。獎學金吧……哈哈哈,福氣好?哪裡哪裡?好的,週末,明天決定……」
媽媽說:「都是你爸爸的朋友,家明,好歹要去一次的,你不嫌煩吧?」她小心翼翼地看住我。
我很奇怪,怎麼拿了一個銜頭回來,連父母都對我客氣起來了?
我說:「當然不,媽媽。我喜歡去的,我一定放大了胃口吃,非胖了不走,多多益善!」
他們都笑了。
第二天父親陪我去做西裝,買襯衫,在我身上大花特花。我把禮物給他們,其實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回來好幾倍不止。
三天之後,我整個人就光鮮起來,開著父親的車子到處走,完全是一派闊少爺的樣子。
該見的人見過了。這樣子吃吃睡睡的日子,過慣了可不得了,他們又把我捧得高,幾乎不想再回去唸書。
我想看小令。
找出了小令的舊電話舊地址,我始終打不定主意。
一個晚上,母親終於輕描淡寫的提到了婉兒。
我說:「不要怪她,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反正她以後找到了很多男朋友。」
媽媽說:「真看不出,我以為她是一個好女孩子。」
我說:「她的確是—個好的女孩,所以她才坦自的表示不再喜歡我了,放我一條生路,我多餘的時間沒法打發,只好日讀夜,還考了第一。如果她壞一點,把我吊著,留在身邊十年八年的,多個跟班,有什麼不好?」
母親不以為然的看了我一眼。
「過了一會兒,她說:「張伯母來過幾次,哭得不得了,說對你不起,是婉兒沒有福氣。我們也替她難過。老實說,這年頭男孩子還怕找不到老婆?只是婉兒這樣子,將來怎麼辦?父母又跟不了她一輩子,據說轉了兩間大學,還是讀不上去,現在幾乎成了嬉皮士了。」
我想婉兒根本不想將來的,她是蝴蝶一樣的人,母親不會明白,何必替她擔心?她是這樣的自得其樂。
母親說道:「搬了出來也她,這次回去定要住宿舍,有暖氣近學校,再回家就幫你父親做生意。」
我笑:「媽媽,我念的又不是商科,我不會做生意。」
媽媽眉毛一抬:「誰管呢?博士就是博士。」她斬釘截鐵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