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誰沒有幾段過去?就是我一個人把過去看得特別重,經年累月的掛著,故意跟自己過不去。
我在航空公司付了定洋。
把屋子裡的東西又放到同學那裡去。申請了宿舍,申請了讀博士,申請了獎學金。
在一般人的眼睛裡,我做事,真是十分有條理,一絲不亂的。
實際上呢,我也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事。我只是糊塗。婉兒是好的,小令也是好的。我兩個都錯過了,或者我還能找到更好的,但是那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不相信我終於要回去了,於是連夜做著夢。
小曲總是瘦削的,鎖著眉毛,默默的看著我,一聲不響。醒來了以後,我想,我終會見得到她的,我要回去了。但是她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樣子呢?或者她已經胖了很多,滿臉笑容也說不定。
兩年了。
她會見我嗎?
她的性情弱,或者她會見我也說不定,但是我見了她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沒有勇氣再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夜裡就做夢了。
我的日子是寂寞的。
父母來信,匯來了飛機票錢,但是我過得很省,不必動用這筆餞,我存進銀行去了。他們說很想見我,本來是要叫我回去的,如今我主動回家,自然更好云云,母親說有很多話要跟我講。
是的,這兩年來我的家信是千篇一律的無聊,永遠避免談起婉兒,他們大概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
可憐的父母親,見了他們索性把事情說明白了也好。他們大概會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默默的把行李收拾好,放在同學家,告訴他們我要回去了。他們表示詫異,我的確決定得很突然,我不怪他們。有一個同學要開車送我去火車站,我婉拒了。
我臨走之前到百貨公司去買禮物。我買了一隻金十字架給母親,一隻金鑰匙圈給父親。金子在英國很貴,而且手工也不好,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好買的。至少金子有保存價值。
然後大清早我就乘火車到飛機場去,帶著一個小箱子。
我拿出飛機票,把行李過磅,上飛機坐好,縛妥安全帶,要了一杯黑咖啡。
我胸口很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今天起來得太早了,又不想吃東西,所以才這樣。神經倒不緊張,上飛機到下機場還有廿多個小時,到了印度方緊張未遲。
我有點疲倦,我靠在椅背上。我是第一個上飛機的人。
我甚至忘了買一本雜誌在飛機上看。
這廿幾個鐘頭怎麼過呢?我閉著眼睛想。
一個女孩子上機了,她走到我的身邊坐下,看了我一眼,有點高興。她朝我笑笑,把化妝箱放好。她十分年輕,只有十六七歲。在這裡讀中學吧?我想。
她一直向我笑。
我禮貌地問她:「要坐近窗口的位置?」
她笑:「不。只是我每次上飛機,都坐在老頭子老太太身邊,三年來回家七次,總是沒有例外,這次意想不到,你很年輕,而且是中國人。」
「人生是充滿意外的。」我說。
她笑了,牙齒雪白。我茫然的想。這個女孩子,或是其他的女孩子,如果我約會她們,她們總會答應吧?然而我已經見過兩個極端好的,她們顯得普通而乏味。
廿二個鐘頭,我倒情願與老太太老先生坐。
不出我所料,我身邊的女孩子一直說話,我聽進去一句沒有聽進去一句。
我回想到兩年前,我丟下小令與婉兒在飛機上的情形。有時候我真不相信時間已經過去了,我不明白事實的殘酷,我總希望回頭一看,身邊還是婉兒。
如果我知道與婉兒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我會把自己表現得可愛瀟灑一點,以後也可以給她留一個好印象,但我怎麼知道呢?我以為是一輩子的事了,所以一直緊張嚕囌不肯放鬆她。
我黯然想:這些日子,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我?有時候兩個女孩子的形象糅合在一起,我也弄不大清楚,到底我想念的是誰。我是幸運的,至少我認識了兩個這麼上等的女孩子,兩種不同的典型。
我吃了飛機上的食物,再要了一杯咖啡,始終沒有睡意。旁邊那個小女孩卻睡得十五打十六,到底年紀輕,沒有什麼心事。
其實我也沒有心事,不過是兩個女孩子叫我丟不開。如今大家都長大了兩年,應該淡了才是,也許她們對我都淡了,不過我沒有。
飛機終於到了印度,我居然還不緊張。這些年來受的刺激太厲害了,什麼都處之泰然。爸爸媽媽,我相信我還應付得了,這兩個半月假期我要好好的享受。
在孟買停了一個小時,我身邊的女孩子醒了,嘰嘰呱呱又說個不停。她畢業了,回家度假,就像兩年半前的婉兒,中學畢業了,回家度假,碰見我這樣的一個人,在沙灘上講她小王子的故事。
那個故事可能她已經講過幾百遍了,我不過是其中一個聽眾。
她就是那樣一個女孩子,她的浪漫沒有目的,只是她的性格如此,就是為浪漫而浪漫,所以才顯得單純可愛,我始終不惱她。
時間過得這麼快。
這麼快。
空中小姐開始嘩啦嘩啦的廣播我們要在香港降落了。
我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降落時間是上午十點半,天氣很好,一定很熱。
我旁邊的女孩子寫了字條給我,我一看,是名字電話地址,英國的,香港的,這就很坦白了。我笑笑,放在口袋裡。她也笑了。
別看她小,有資格做情場老手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準備下飛機。上飛機是為了下飛機,沒有其他原因,這次又安全到達,上上大吉,我想,失了事摔死了也不能找誰算賬。
我拿到我的行李,一走出去便看到媽媽,她的眼淚是立時三刻湧出來的。「家明!」她叫我。我歎了一口氣,回來得沒錯,她的確是想念我。
「媽!」我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