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禮貌上也該來看她才是,但是她會照顧自己。
小令不會。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將了。」她緩緩的說。
我一呆。打牌?小令這麼快會了那一套?
「有時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時候姊妹上我們這裡來。」
她把眼睛看著我。我「哦」了一聲。
她說下去:「大家都很熱鬧。」
林太太也變了,變得快。這麼多年與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並未能改變她的本性。
她說:「牌局剛開始,恐怕沒這麼快散呢。」
我笑說:「沒關係,告訴小令,我來看過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點不好意思,帶點懊惱的說:「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聽我的了。」
我已經站了起來,「怎麼?」只好又站定聽她的。
「做母親難。最近多了個男朋友……」林太太說。
門鈴響了。女傭人去開門,打斷了她的話。
「誰?」林太太問。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誰?我也要問誰。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開門關門的聲音,我抬起了頭,我看到小令站在門口。
她背著光,穿一條素色裙子,比什麼時候都更像小令。
她回來了。
我正好把事情問問清楚。
「小令——」我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裡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懷疑的看看林太太,怎麼?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門口的小令一邊向我走過來,一邊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麼把我當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著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錯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著我。她的臉稚氣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說,「家明哥哥不認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子就長得這麼大了。
「小曲?」我的臉忽然紅了,「我一時沒看出來。」
「我們倆像,不怪你,」她說,「你卻一點沒變。」
我在想小曲有幾歲:十五?有沒有十五?恐怕還沒有。
我記不清楚了,只曉得她小時被林太太送給親戚了。
「我回來看姐姐。」小曲說,她的態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說。
「那麼我走了。」小曲趕緊說。
林太太氣白了臉,說:「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馬上還嘴:「才不怕,姐姐還沒在你肚子裡消化掉。你餓了,自然會想法子在我身上動腦筋,我最好避得你遠遠的!」她老實不客氣的說著。
「好!」林太太說,「我嘴角還滴血呢!」她的聲音尖得很,「我是吃慣人的!你少上門來,快回你枝頭作鳳凰去。」
我聽不下去了,我說:「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馬上去拉開了門,「我們一起走,家明哥哥。」
我馬上與她一起溜了出去。關上大門,林太太還在罵。
才多久沒見?小曲竟這麼厲害了,比小令強多了。
我與她在路上走著,兩個人都沒說話,我看著她的側面。
老實說,到現在我還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兩姐妹實在長得太像了。
「你也來看姐姐?家明哥哥?」她問。
「是。」我答。
她詫異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問:「你怎麼不嫌她?」
「問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哥哥,你一點也沒變。」
「我們多久沒見了?」
「兩三年羅。」她說,「我倒常回家來看姐姐,那邊家知道了不開心,只好瞞著他們。那邊家對我那麼好,當自己女兒一樣,原不該掛住這裡了,但是想起姐姐,心如刀割似的,若沒有她替我頂了罪孽去,恐怕我就是她!」
我不響。
這世界總算有兩個人為小令心如刀割,也就夠了。
小曲說話,也根本不像個小女孩子,又辣又爽的。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都有這種天賦吧?
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小令很聽天由命,她不。
我很服她。
「你到哪裡去,家明哥哥?」她說。
「回家了。」我說。
「我沒地方去,」她說,「而且我想跟你談談。」
「我請你喫茶去,」我說,「我也有話問你。來!」
她笑了。
我把她拖進一家喫茶店,坐了下來,叫了很多點心。
她說:「我的天,這麼多點心,我怎麼吃得完?看來你要問的話,還真是不少呢。」她側側頭笑了。
她跟小令這麼相像,但是比小令樂觀,活潑。
但是小令眉宇間的沉鬱,卻是少有的氣質呢。
我問:「你姐姐最近可好?你媽媽說她有了男朋友。」
「你聽她胡說!」小曲冷笑,「姐姐哪來的男朋友?」
我的心安下了一半:「但是伯母的確那麼說來著。」
「她倒想姐姐找個男人嫁了,拿一筆錢,就像賣貨色一樣。但是舞廳裡找丈夫?真是討毒藥吃,好的男人還往舞廳裡跑?開玩笑!」
「不要怪她。如果小令嫁了人,就不用拋頭露臉了。」
「你倒把她想得好,她是我母親,我還不敢把她當好人呢,你倒有這個膽子。她就是不配,所有親戚朋友都說對了,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父親在生,對她那麼好——你不知道,替她洗頭呢,我們小時候看著都看呆了。現在還這樣。我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但是又沒辦法,姐姐還裝一副心甘情願的樣子,替她頂罪名。」
小曲咬牙切齒的說完,我也覺得林太太可恨了。
然而也很少有女兒這麼說母親的,真是悲劇。
「姐姐只會哭。我不哭,叫我去做舞女,我不幹,大家餓死好了。怕餓,去跳樓,死得爽快一點;在舞廳裡耗下去,遲早也是個死——一生也就完了。
「這你放心,」我說,「你姐姐還有我。我不管。」
小曲看著我,睜著眼睛,驚愕得微微張著嘴。
我苦笑問道:「很少有我這種一廂情願的人吧?」
「不,家明哥哥,我沒想到你肯這樣,是姐姐的萬幸。」
「哪裡就說成這樣了?我沒有能力,要她等。」我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