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算盤,至於父母那一關,到時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個人都看得很好,天性良善。
事實也如此,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故意做壞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處世態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說三分活,我認為這樣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點虧,也讓我天真一點吧,到時再學乖未遲。我不喜歡只說三分話,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這是我的話。
誰知道呢,到時林太太或者不肯放小令……我是樂觀的。
我不想這些不愉快的事。
俗語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想得再多也沒用。
然而我們生活上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我想。
我的功課忙,學生會又選我做秘書,所以空餘時間都被霸佔了,什麼也做不了。
每天就是趕來趕去的聯絡同學,溫習功課,應付考試。
父親津貼,買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車給我,我天天開車上學。
其餘的,也沒有什麼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緊張,每一分鐘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緊湊。
小令呢?
小令恐怕還是日上三竿才起來?抑或改過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被逼的,夜裡又遲收工。
那種生活,到底是怎麼樣的呢?我有點兒好奇。
燈紅酒綠,夜夜笙歌,不過是小說裡的形容詞罷了。
到她的舞廳去?
我倒不怕去舞廳,反正同學間有不少是舞廳常客。
我怕小令尷尬,她會多心,以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我很明白小令,她要強,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雖然到現在這樣了,她表面還要裝得無所謂。
但是心裡呢,她的心還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別間舞廳去吧,那些舞廳都差不多,看過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時間?
為了這種小事,在心中猶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歡小令的。是,我喜歡她,否則不會這樣子。我呼出一口氣,如果我要誇張一點的說,每次想到她在舞廳裡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親問我:「家明,怎麼從來沒有女同學來找你?」
「沒什麼,」我說,「因為女同學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話,你不要面子,我還要呢!為什麼看不中你?」母親笑道,「嫌你長得不好?我與你父親又不醜!」
「媽,這種事很難說,並不論人品長相學問,機緣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歡強求。」
媽媽收斂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們吧?」
「我才廿一歲,媽媽,你急什麼?」我笑,「我如果目前鬧著要結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還記著小令吧?」
媽媽忽然之間這麼一問,我呆住了。她是聰明人。
我直爽的說。「是的。」
「她是個好孩子,我承認。」媽媽說,「但是現在不同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我不響。
「家明,不必我多說,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決不想你鬼鬼祟祟。如果你心想見她,就去見她好了,媽媽不勉強你。正如你說:你又沒到論婚姻的時候。」她歎了一口氣,「你自己小心罷了。」
被媽媽這麼一說,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她給我自由,不限我行動,我果真的胡作妄為,令她失望嗎?
我應該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動了,因為媽媽相信我。
母親真是一個聰明的母親,這一點我完全承認。
被她這麼一說,第一:我去舞廳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二:以後凡是見小令,我只好告訴她。
也好,告訴了她,我心裡的負擔是沒有了。
再一想,告訴了她,她會不高興,我還是鬼祟一點好。
這樣一來,我更加決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還是在我心裡。
我寫了一封信給小令。她的回信來了,字寫得很美。
以前那麼多同學,就是她肯練書法,所以字好。
那個時候,她把她父親的字拿來我們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說,我們笑小令得自遺傳,不必費力。她還老大不願意,說是每天練好幾百字的結果。
那時候林先生已經去世了,不過小令還是很振作。
我們同學之中,誰也沒料到她會輟學。
那幾個花枝招展,天天說讀書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級。
這就是人生吧。
有時候父親聽京戲唱片,一個蒼老的聲音老是反覆的唱幾句:「歎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這段曲詞與小令並無關聯,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來。
班上沒有她,誰都不覺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齡是十九,她小一歲,十八;我大兩歲,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學時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來。那時候小令初輟學,我還用自己的例子來安慰她。
現在她是沒有機會了。
禮拜天。下午太陽好。我從家裡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這些日子了,也該去看看她吧?我帶著網球拍子,到公園的網球場與同學打了一小時網球,然後才去找小令。我跟母親說去打網球,我不能說謊。
那個同學一邊擦汗一邊說:「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學嗎?常常跟你來打球的。」
我一怔,就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還有人記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網球,她自己卻並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邊看我打,那時候,太陽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來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鈴,林太太來開門,見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個人,看她的樣子,我知道她不歡迎我。
她隨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樣子,也就是一個舞女的母親,好像我是不付錢的舞客。
從她這一個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點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讓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沒有提到小令,但她應該知道我來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