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奮了,講多錯多。
真沒想到她會在一家鄉村小學裡學做人。
而且成績斐然。
傍晚,陳航帶她到一戶人家學剪紙。
她一進門,「咦,是你。」
就是早上那小小男孩,此刻依偎在母親懷中,心滿意足。
他外婆取出紙樣,誠心招待給客人看。
老人叫她們「老師」,可恩飄飄然。
老人有雙巧手,一下子徒手剪出各式圖案,像老鼠嫁女、五福臨門、龍飛鳳舞……
可恩只剪了一隻蝙蝠。
臨走,她放下一盒力高積木,彬彬有禮地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男孩的母親一眼看見,高興到極點,「我正想托人去城裡買這個給小寶。」
可恩想:剪紙藝術比這種大量生產的塑膠玩具要矜貴千萬倍。
寶物在眼前,往往看不見。
陳航輕輕說:「我得回去做飯。」
「幾時輪到田雨,不知他手勢如何。」
「一味滷肉,鮮得眉毛掉下來。」
這樣鮮活形容詞,惹得可恩笑出聲。
陳航說:「借你的電飯鍋一用。」
「我還有一隻壓力鍋,可煮蕃薯糖水。」
「還等什麼,快動手。」
可恩拍攝廚房樣貌,傳真給張丹。
陳航說:「看你的履歷,你只得十多歲。」
「不小了。」
「你年少老成,了不起。」
可恩大笑。
「咦,有什麼好笑?」
可恩取出一張小照,相中人大頭髮,一角染鮮紅色,兩隻耳朵戴十副八副耳環,黑眼圈,黑色唇彩,全身破爛,連魚網襪都有大洞。
「這是誰?」
「我。」
陳航張大嘴,「萬聖節化妝舞會?」
「不,一次這樣上學,被老師勒令回家更衣,我索性逃學,並且拍照留念。」
「我不相信。」
可恩點點頭,「確是我。」
「後來發生什麼事?」
「我改過自新。」
陳航險些炒焦菜。
可恩在一旁切好蕃薯,連一片姜,放進壓力鍋,「明天,做綠豆沙清涼。」
「你的意思是,你是問題少年?」
「曾經,」可恩翹起一隻腳,「這裡有紋身。」足踝上很明顯有紅印。
陳航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她倆不知道廚房外站著一個更加意外的人。
田雨不相信他的耳朵,他路過廚房,無意聽到對話。
李可恩沉著、大方、忍耐、合群,簡直是個模範青年,他做夢也想不到不久之前,她身上會有紋身。
他咳嗽一聲。
兩個女生靜下來。
田雨進廚房斟茶,可恩輕輕別轉面孔,田雨看到她小小背影,想說什麼,又覺得不方便。
這一切,陳航都看在眼內,機靈的她忽然說:「我忘了蔥姜。」她走出廚房。
可恩很自然走近爐灶看火。
田雨找到講話機會,提高聲音:「今晨的事,對不起。」
他正式道歉。
可恩一時不知改接受還是不接受,他倆一起工作,表面上至少要維持和氣,她轉過身來,想說:「沒事,什麼事」,一看,田雨已經離開廚房。
想來,他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
陳航回轉,「哎唷,水干了。」
那天,他們把晚餐搬到空地上吃。
不知是初一抑或十五,月亮又圓又大,似一隻銀盤,他們三人吟起蘇軾的詞來,可恩搭不上腔。
「……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
可恩輕輕說:「我會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石農笑,「那也很好。」
陳航說:「真羨慕你在外國長大讀書,不用三考五考,故此活潑伶俐。」
可恩抗議,「也有許多測試。」
「聽說一律直升?」
石農說:「那當然,從未聽說升中學要痛哭著取搶學位,那種教育制度不健全。」
「可恩,你的功課可屬優等?」
「有一年多時間,我荒廢了學業,成績退步,今日十分後悔,一定要追回去。」
石農問:「怎樣學好英語?」
陳航歎口氣,「英語是她母語,她沒有秘訣。」
大家笑了起來。
雖然點了蚊香,噴了藥水,雙腿仍然成為蚊子大餐,咬得又紅又腫。
若果忍不住去抓,皮膚會受感染潰爛,有點可怕。
睡前可恩取過水桶去淋身,多日來也習慣了。
這才發覺她的床不過是兩張板凳上擱一扇木門,怪不得睡得渾身肌肉發痛。
第二天早上,有一個中年婦女來報到。
「我是李先生派來的廚子,負責各位老師一天三餐。」
大家呆住。
「各位老師不用入廚,每日節省的時間可用來作課餘活動。」
石農頭一個舉手贊成。
可恩不出聲,她只呵了一聲,沒想到父親那樣體貼。
好吃好住的她一直責怪父母沒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今日她明白什麼叫強人所難。
下午,有廚子幫忙,可恩在操場上與小學生玩老鷹抓小雞。
她扮母雞,小同學們排成直線,躲在她身後,石農與陳航輪流做老鷹來抓小雞,可恩左閃右避,玩得精疲力盡,笑倒在地。
可恩不見田雨。
陳航說:「他在課室與鄉長談教育補貼。」
石農補一句:「暑假後我們走了,他還是得留在這裡,他無處可去。」
陳航更正:「有是有的,以他的資歷,到城裡找一份外商投資公司的職位,相信亦不難。」
「他致力想搞好一間小學,先是一間,然後再一間,或許有生之年,還有第三間、第四間。」
可恩說:「咦,愚公移山。」
石農尷尬,「呵,嗯。」
原來田雨已經走近。
他說:「學生們都喜歡李老師,聽說每日放學每人可獲派糖果一粒。」
可恩有點失望,「只是為著糖果。」
「不,他們說你教得有趣,並且,寫錯了字,只罰重寫三次,而不是整頁紙。」
大家都笑了。
廚子手勢極佳,大家飽餐一頓。
石農笑說:「下次登報招請助教,列明條件:需攜帶廚子一名。」
可恩說:「石農別揶揄我。」
第二天,司機炯叔來了。
吉普車後拖著一輛流動房屋車。
可恩一見,臉都紅了。
她急急走上去同司機理論,爭了半晌,司機只得把房屋車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