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恩輕輕答:「我不懂得做這種功夫。」
陳航看了丈夫一眼。
她好心把飯菜盛在一隻大碗裡,拿去給田雨。
回來說:「田雨不在宿舍,他去了何處?」
石農問:「可有留下字條?」
「我四處看過,沒有留言。」
「也許出去採購一些物資。」
石農只管吃飯。
陳航笑說:「你看他埋頭苦吃的樣子可像農民,城市人都努力節食,可是他對吃的態度卻仍然這樣嚴肅。」
石農笑,「民以食為天,吃飽才有力氣做事。」
可恩聽見他們小夫妻閒話家常,十分親暱,有點羨慕。
結婚有結婚好處:兩個人名正言順在一起,不必猜忌,沒有懷疑,再也不用花時間精力談情說愛,刻意討好,可以瑣碎絮絮說些不相干閒事。
父母親當初結婚時也是這般恩愛吧。
後來,像天地萬物,滄海桑田,一切都腐朽變化,只留下一個寂寞的女兒。
陳航說:「可恩,你這次來學習,奉獻甚多,卻沒學到什麼。」
「不,」可恩答:「我沒有提供什麼益處給學生,但是卻學得流利普通話。」
石農接上去:「還有災場救人、修補屋頂、跳水煮飯、木板當床。」
大家都笑了。
「我當初來這裡,頭兩個星期最難過,」陳航說:「後來,一天比一天快。」
可恩點點頭。
石農忽然間問妻子:「你家人可知我倆已經結婚?」
陳航說:「我改日有空才寫信。」
「現在還寫信?」
「我永遠是寫信的人,不但不怕煩,而且用毛筆與朵雲軒信箋,挑最精緻紀念郵票貼上寄出。」
可恩微微笑,收拾碗筷,斟出咖啡來。
「可恩,你走的時候吧咖啡粉留下,我們已喝上癮。」
可恩聽見一個癮字不禁一怔。
陳航接著看著新婚丈夫,「你呢,你可有知會父母?」
石農答:「已經電郵通知他們。」
陳航驚喜:「呵。」
可恩答:「他借我的手提電腦。」
「他們怎麼說?」
石農輕輕答:「知會家長及親人,是一種禮儀,他們反應如何,我卻並不關心。」
可恩只覺感動。
陳航緊緊握住丈夫的手。
陳航說得對,頭兩個星期過得很慢,過了中線,時間的步伐忽然增快,一下子就到了告別時候。
接著個多星期,可恩在走廊、課室、操場、飯堂,都碰見田雨,避無可避。
他倆十分大方,可以做到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是明顯生疏,即使簡單對話,眼睛也不看著對方。
說的,全是公事。
最後一天,李可恩老師向學生告辭。
有幾個小同學忍不住流淚。
他們議論紛紛。
--「你明知老師不是大同人,一定會走,哭什麼。」
「是大同的人也會嫁出去,黃老師去年嫁了人去天津一直沒再回來。」
有學生舉手,「李老師,你是去了就回,還是永遠不再回來?」
有一個小女學生聽到這個問題,忽然放聲大哭。
可恩用英語回答:「永不說永不。」
同學們鼓掌,他們跟著說:「永不說永不。」
告別前兩日,家長已送來鮮果好菜。
石農笑說:「有酒食,先生食饌,百事弟子服其勞。」
可恩低頭無語,這一段日子,她會永誌不忘:手掌長出厚繭,手臂練出肌肉,鼻上曬出雀斑……她像是脫胎換骨。
最後一個傍晚,陳航把一張書桌抬出操場,鋪上白色檯布,放好兩副碗筷。
可恩奇問:「這時幹什麼?」
「替你餞行。」
「為什麼只得兩雙筷子?」
「田雨說你沒試過他手勢,今晚請你賞光。」
「我已遲飽了。」
「可恩,何必拒人千里,今朝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陳航,你說的話,一句是一句,全有道理。」
「比你大好幾歲,總算沒白活。」
「吃什麼菜?」
「不知道,做好了會叫你。」
可恩低頭不說話。
「通知家人明早來接你沒有?」
「他們知道了,明晨七時。」
「小公主實習完畢,要走了。」
「別那樣叫我,那是貶詞,並非褒獎。」
石農出來叫妻子:「準備好沒有?」
可恩問:「你們去什麼地方?」
「去蔣老太家幫她寫信。」
他們兩人各自一輛腳踏車走得影蹤全無。
可恩抬起頭,看見一輪明月,只差邊上一點點,便是全圓。
這時身後有人說:「多謝賞光。」
田雨端著一大盤菜上桌。
可恩說:「勞駕了。」
「你已學會華人客套了。」
可恩不出聲,看著桌子上的四款冷盤,小小碟,異常精緻,恐怕已準備了整日。
她嘗一片蒜泥白切牛肉,「好手勢。」
「我做過一年廚房。」
田雨有許多過去,本來,可恩打算一一聆聽。
她本身也有些事故,想告訴田雨,現在,都打住了。
她很沉默。
「以茶當酒,敬你一杯。」
「不敢當。」
片刻他撤去冷盤,捧上熱菜。
可恩在月色底下細細品嚐,田雨並沒有坐下陪她,只在一旁侍侯。
吃甜品的時候,他捧上一瓶雪白荷花,香氣撲鼻,又換上熱茶給可恩消滯。
可恩覺得前所未有愜意。
這時一朵烏雲吹過,遮住月光,可恩仰頭,叫聲可惜。
田雨忽然進屋,取出一隻紗袋,可恩還來不及問是什麼,他將袋口一抖,袋裡忽然飛出一百數十隻小燈泡,啊是螢火蟲。
螢火流光,繞著可恩身體飛轉,可恩像是置身仙境,半晌她才回過神來。
流螢飛遠,她吃下最後一塊桂花糖糕,不禁落下淚來。
還有比這更華麗的約會嗎?她不相信。
像所有的美景良辰一樣,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終於田雨說:「再見,李可恩。」
第五章
可恩回到房內,收拾雜物,把電器用品全留下送給學校,衣物乾糧贈陳航。
分配得整整有條,她只帶一隻小小旅行袋離去。
從酒店火災到今日,彷彿過去一個世紀不止,事實上只有短短三十天。
天亮了,炯叔的車子足足早來一小時,他忠心耿耿站校門口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