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大門,深色上衣有汗漬,一個大大V字濕透。
她原來擅做苦工。
可恩心目中囂張、野蠻的楊威原來有這樣樸素的一面。
怪不得小店這樣整潔。
老闆娘聽見背後腳步聲,轉過頭來,看見一個華裔女學生站門口,她說英語:「我們休息了,你肚子餓?可要做碗麵你吃?」
原來楊威是熱心的好人。
「呃,我明日再來。」
老闆娘笑,「明日學生餐是炸釀豆腐。」
她沒認出李可恩。
可恩轉身離去。
身後有夥計說:「秋季開始,天天陰雨,日短夜長。」
又聽見楊威笑說:「這日短夜長,夜短日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始終弄不清楚,又各地時差,自北京回來,居然多出一天,又是怎麼算法?」
可恩幾乎想回去同她說:我知道,我教你,一切是因為地球自轉時軸心角度是六十六度半,並非直豎,故此陽光在秋分時射在南迴歸線之上……
雨下得很急。
但是這個城市居民不大怕風雨雪,學生尤其不喜打傘,帽子戴嚴一點就算數。
可恩上車。
這次看得更清楚,老闆娘的確是楊威。
她洗地磚那種專注一絲不苟的態度實在可敬,兢兢業業,小店一定會做出名堂來。
可恩另外有事要辦。
她拷問日焺:「喂,我媽到底在哪裡?你一定有線索,再不透露消息,我當是失蹤人口處理,叫派出所來問你。」
日焺咕咕笑。
「我要關錦嬋近照,叫她手拿報紙,證明年月日,快電傳過來。」
日焺搔頭,「我試試看。」
可恩頹然蹲下,「我要媽媽。」
日焺惻然。
他記得很清楚,小學五年級時他奉母命照顧剛入學的李可恩,小息去探望她,小小可恩見到學兄,也是這樣哭喪著臉說:「我要媽媽。」
「錦姨說她在家是個最討厭的人:丈夫、女兒,都爭相走避,她自尊日益受損,只覺越做越錯,忽然有頓悟: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既然盡了力,也只得放開懷抱,索性退下來。」
可恩發呆,「她親口同你說這番話?」
日焺點點頭。
「她走了已經有兩個多月,你不覺得這假期太長?」
日焺微笑,「終於發覺媽媽地位重要了。」
可恩抬起頭,「媽媽不可少。」
「奇怪,媽媽走了,你卻回來了。」
「什麼?」
「現在你一放學便留在家裡,我還看見你洗塵洗衣,像奇跡一般,週末又到海關做臨時工,李可恩不再是從前的李可恩。」
可恩不出聲。
「那班衰友損友酒肉朋友有無找你?」
「我還有幾個良朋益友,他們也彷彿失了蹤。」
可恩嘗試與陳航石農接觸,可是不得要領。
當晚,可恩收到母親的電郵。
她「呀」地一聲,心頭放下一塊大石。
只見母親與穗姨擠在一把傘下,兩人穿同款格子雨衣,母親很幽默地舉著一張當天日期的泰晤士日報。
背後是著名的察伏加廣場,那群永恆的灰鴿棲息在納爾遜像底下。
母親在倫敦,她與穗姨竟然雙棲雙宿,看樣子再過一季大抵也不願回來。
她的電郵奇趣:「廚房頂燈不亮,請叫人回來修理,浴皂用罄,速買。」
可恩一呆,以往,她需要什麼,也是這樣留下簡單條子,吩咐母親即管家辦妥。
她坐下來,吁出一口氣,再吸氣時像是力道不足,需要分兩次才能完成深呼吸,可見她的感觸有多深。
她到商場去選購肥皂。
售貨員向她推薦:「這一隻含有羊奶,對皮膚有益。」
可恩只需普通無色無味的象牙筧。
這時,有人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可可。」
可恩轉過頭去,看到一男一女,分別染紅髮與藍發,舌尖打釘,衣著時髦。
「可可,你怎麼不找到我們?聚會失去你像沒有靈魂。」
他倆親暱地伸手過去拉可恩的手,可恩卻本能一縮。
「可可,怎麼了?」
可恩呆視她舊時好友,一時沒有反應。
那紅髮少年忽然機靈醒悟:「你被警察盯住了。」他惶恐地拉著女伴往後退。
他倆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可恩出了一身汗,她靠在牆上,定下神來,像再世為人。
好了,消息傳開,他們懷疑警察盯上她,就不會再來找她,一勞永逸。
可恩買了許多日用品及食物,一半給張丹送去,其餘自用。
張丹感激地說:「我白住白用……」
可恩一邊把冷凍盒裝食物放進冰箱,一邊說:「張丹,聽電話,好像是我的手機。」
張丹去收聽,臉上變色,「可恩,一個叫日焺的人說,你家的警鐘響起,叫你馬上回家看個究竟。」
可恩立刻丟下雜物出門。
張丹說:「我陪你。」
兩人用最快時速趕回家中,看見日焺站在大門口與警察說話。
可恩一顆心自胸腔跳出來,她奔向前去。
警察微笑轉過身去,「別害怕,只是誤鳴。」
原來他正是布朗督察,可以說是熟人,可恩與他寒暄幾句。
可恩大力喘氣,管一頭家真不容易。
警察離去,可恩轉身,不見了張丹,咦,還有日焺呢?
可恩微笑。
警鐘自鳴,是要同時叫來日焺及張丹這兩人吧。
她怎麼沒想到可以介紹他倆認識。
可恩走近,喉嚨中發出聲響。
兩人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
可恩說:「日焺,既然來了,我請你喝下午茶,張丹,你做陪客。」
可恩這樣說,張丹放心了,由此可見日焺不是可恩男友,這時,她漲紅了面孔。
「我還有事,改天吧。」
可恩立即說:「那麼,日焺,你替我送張丹回去。」
日焺大聲答應。
他們走了不久,天氣陰雨,暮色沉罩,很快已經灰暗。
可恩一人關在家中,忽然醒覺到母親的寂寥,她靜靜走到母親房中,推開房門。
母親一向樸素,房間佈置簡單,書桌就放在近窗處,可恩走近,發覺母親出門旅行之前剛好練毛筆字,她在宣紙上重複寫著一句:「開不盡春花春柳滿畫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