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時我已走了。」
石子不由得與碧玉擁抱,「再見,祝福。」
在公路車上,石子只是發呆。
碧玉這一走,直接影響到她,本來二人相依為命,現在再也無人與她有商有量,凡事都得由她獨立承擔了。
都會人海茫茫,石子打個冷戰,自此她像個孤雛,活得下來也無人理會,遇上劫難更需自生自滅。
那日才得兩節課,中午之前就放學,石子回福臨門飯店去看新聞。
為什麼不回家看?一則沒有電視機,二則收看中文節目需要另外付安裝費及月費,不是石子可以負擔。
大師傅阿陳光著上身只穿一件汗衫,坐在電視機旁喝啤酒。
石子斟一杯水喝。
阿陳轉過頭來看著石子,「當年你在什麼地方?」
石子答:「我在上海忙著寄信給香港的親戚懇求他們資助我自費留學。」
「每個人都想出來噯,可是處處有吃苦的窮人。」
石子忽然說:「至少我有吃苦的自由。」
大師傅笑了。
石子坐下來,「結果由父母千方百計湊了路費出來。」
「大學裡應找得到研究工作,何用到唐人餐館來吃苦。」
「到處有人滿之患,哪裡輪得到我,還沒畢業呢。」
大師傅仍然看著她,「石子,你臉色灰敗。」
石子苦笑,「瞞不過你。」
「什麼事?」
「我的朋友今天搬走。」
「呵有了新出路?」
「是,她認識了一個台灣人,已經結伴去過日本,兩個人在一起很高興。」
大師傅點點頭,「現在是搬出去與他同居?」
石子說:「想必是。」
大師傅抱怨:「你怎麼一點竄頭也無?」
奇是奇在石子本人也十分惆悵,「是呀,根本無人看我。」
「你真丟盡上海姑娘的臉,你的眼珠子不會骨碌碌的轉嗎,穿件鮮艷點的衣裳呀,還有,看到男人,不稱讚他,也罵他幾句,好讓他注意你呀。」
石子吃驚地抬起頭來,「陳師傅,你吃這一套?」
阿陳瞪大雙目,「吃,吃得死脫!」
石子頹然。
「笑,起勁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們手臂,這是甜頭,明白嗎?」
石子問:「你會這樣教你女兒嗎?」
大師傅嚇一跳,「當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則這個社會會吞噬你,正像把他們吃掉一樣。」
石子低下頭。
「以後怎麼辦?」
「得找個便宜點的地方搬。」
「餐館閣樓還有張破床。」
「不不不,」石子害怕,「我寧願學習眼珠子打轉,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滾出去。」
大師傅凝視她,「你學得會嗎,有些人天生一對死魚眼!」
「唏,老陳,」石子啼笑皆非,「謝謝你。」
「石子,我若沒結婚,我一定收留你。」
石子跳起來,「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
阿陳呵呵笑,「我只不過胖一點而已。」
老闆娘區笑萍推門進來,「什麼事有說有笑這麼高興,阿陳,你一見石子便風騷,小心我告訴陳太太。」
「石子正在這裡煩惱,她窮途潦倒,前途茫茫。」
區姑娘一聽,嗤一聲笑出來,「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會得沒出路?老陳,你吃撐了。」
老陳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區姑娘笑笑,閒閒道:「自古至今,做買賣,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換那沒有的,石子,你說對不對?」
石子看著區姑娘。
區姑娘說下去:「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氣、智慧,看你打算賣什麼,去換什麼了。」
石子大氣不敢透一下。
「花花世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最有辦法,一個翻身,立刻晶光燦爛,叫人不敢逼視。」
老陳閒談不忘拍馬屁,「老闆娘這是夫子自道。」
區姑娘冷笑一聲,「絕非我自誇,當初看不起我的人,現在全住我山腳。」
老陳似唱相聲,「石子,聽到沒有?」
區姑娘吁出一口氣,「不過,石子,你就難一點。」
「如何見得?」老陳問。
「單是這名字就沒有想像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紅、專紅、艷紅。」
石子已無心情,「我回家去寫功課。」
區姑娘站起來,用報紙包了兩塊炸雞給她, 「放心,還有我們呢,不會讓你餓死。」
石子要到此際,才怔怔落下淚來。
她別轉臉,匆匆離去。
炸雞同筆記一起放在布袋裡背著。
她自唐人街走到羅布臣街,天氣好,陽光普照,大街兩旁都是江湖賣藝人。
小提琴演奏、默劇小丑表演、賣氣球小販……各佔一個角落。
忽然見到一堆不修邊幅的華人,口操滬語,正在大聲說粗話罵人,抱怨生活艱難。
石子嚇一跳,退避三舍,繞彎低頭匆匆走過。
這幾個人頭髮打結,手持香煙,身邊放著幾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遊客速寫。
石子不敢多看,見有公路車,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們認出是同鄉。
回到家,打開門,碧玉果然已經搬走,什麼都沒有帶,桌上有張字條,以及數百元鈔票,字條上寫著新電話地址。
石子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她拆開家書,母親照例十分掛念她:「——你也不回來走走,湊飛機票錢應該不太困難,人家都衣錦還鄉了。」
石子攤開紙筆,寫起家書來。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後再三保證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麼樣的光明……
「去年七月一日加國國慶,我無意走進一間百貨公司,只見一隻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醬與奶油拼出楓葉國旗圖樣,由店員切開,分小塊小塊盛在紙碟上,免費派給客人享用,是國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這個國家的人真會享樂,雖然國債纍纍,經濟不景,卻志氣不滅,今年我會到同樣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國的永久居民,再過幾年經濟有了基礎當接你與爸過來享福。」
寫完這樣的信真會累得昏厥。
地庫內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聲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兩塊炸雞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