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講究情趣,他約會她,說不定會一年兩年三年那樣拖下去,不過,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應該說,暫時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為何開始猜度歐陽的心意?光是享受約會不是很好嗎?
她彷彿聽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麥志明在一起,就不用爾虞我詐,患得患失,你為何捨易取難?
石子用手抹了抹臉。
歐陽問:「你可是累了?」
「沒有。」她是多心了。
閒談片刻,他們出發到山上,坐在車中靜靜等候,空地四周圍有不少同道中人,氣氛平和舒暢,石子真盼望這種時間永遠不要過去。
忽然之間,石子聽到有人驚呼,她抬起頭,看到幾百顆流星密集地飛越夜空,那感覺,像晚上駕駛汽車穿過一大群螢火蟲一樣,使石子無比驚喜。
「太壯觀了。」
「我知道你會喜歡。」
「謝謝你帶我來。」
歐陽攤攤手笑,「完全免費。」
石子也笑,「真沒想到『世上最好的東西全屬免費』這句話仍有真實性。」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雙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萬顆流星朝她撲過來,她仰著頭,沾了一臉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貨公司去挑選禮物,「麥志明生日。」
走過化妝品櫃檯,李蓉與石子同時駐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對七彩繽紛的瓶瓶罐罐發生了興趣。
正低頭研究,忽然李蓉輕輕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輕輕抬起頭來,她看到她們身邊有個女子正在借用櫃檯上的化妝鏡。
她約二十七八年紀,衣裳骯髒,頭髮濡濕,偷偷用化妝試用品往臉上擦,見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顏瘦削無神。
石子一時猜不到該女來頭,正發怔,李蓉將她一把拉開,走到女裝部。
李蓉輕輕告訴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貨公司人少,跑到衛生間洗臉洗頭,然後借用化妝品補點顏色。
「多數有毒癮。」
石子低下頭。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場,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條,」咬咬牙說下去,「這些日子,我看夠了,我也怕極了。」
石子不語,眼睛斜斜看著適才那洋女,只見她蹣跚地離去,腳有殘疾?不是,有一隻鞋子缺了跟。
李蓉點點頭,「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問:「不是要買禮物嗎?」
「不知挑什麼才好。」
「買一磅絨線替他織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費,」隨即頹然,「糟!我不會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沒問題,我們到二樓去挑絨線。」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腳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腦海中。
所以李蓉要結婚,漫長艱辛的生活道路,有個伴侶依傍,到底勝過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確。
與她分手,石子到大學去註冊新學年。
碰到同學,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漸漸轉佳。
最後一年,學生已在綢繆出路,石子拿著一杯咖啡,聽同學們發表意見。
無論在什麼地方,她都是最靜的一個。
「我是決定一畢業就到東南亞發展,我姐姐畢業已有兩年,一直在洛遜街當售貨員,賣完首飾賣皮鞋,成何體統嘛。」
「你家在香港,當然可以回去,羨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們也想想辦法。」
「先得學幾句廣東話。」
「不是說學好普通話才要緊嗎?」
「為什麼叫蒲東話?」
「不,普通話,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種方言嗎?」
石子卻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東方風光一向為我所喜。」
「唉,最後一年了,終於挨到畢業,像做夢一樣。」
「不算是噩夢。」
「那自然,這可能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幾年。」
可是石子太過逼切想畢業,急於要達到她的目的,她根本來不及享受學生生活。
為著擔心下學期學費,頭髮已經白了。
同學們話題又回到錢眼裡去:「聽說香港的薪水高至百萬一年亦很普通,這是真的嗎?」
「那豈非接近二十萬加幣。」
「好買一層公寓了。」
「嘩,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都值得,做兩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聲來。
一百年前,中國沿海各省的壯丁聽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嚮往吧,故此紛紛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來築鐵路掘金礦。
一百年後,風水輪流轉,真正猜不到。
聽到訕笑聲,同學們齊齊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見?」
石子立刻噤聲。
同學們對這相貌秀麗、讀書用功的同學極有好感,可惜一直以來,她有點拒人千里以外,從不與他們主動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麼?
「對,石子,笑什麼?」
石子歎口氣,不得不答:「我聽說香港一間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幣。」
眾人緘默。
「全世界都越來越貴。」
「家父說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貴至好的桑那詩區洋房才三萬元一間。」
大家都笑了,年輕的生命並無陰霾,所有困難憑意志力均可克服,毫無疑問。
飯堂窗前一列玫瑰叢仍然吐露著芬芳,不知道誰開口說:「夏日最後的玫瑰。」
有人接上去:「我們最後一個暑假。」
然後散了會。
「來,石子,載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車即可。」
「上車來好不好,別再客氣了。」
石子也覺得自己太過見外,上了同學的車子,直達市中心。
讀完這一年,大功告成,以後要在江湖相見。
石子覺得應該置幾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為了歐陽乃忠,她隨即又向自己承認,好好好,確是為了歐陽。
酒鋪外總有印第安人留戀,伸出手,「小姐,賞杯咖啡」,石子想說:可是,你並不想喝咖啡,她當然不敢那麼幽默,並且也不敢當眾打開銀包,低頭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