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出聲,我看得出她的心情壞得不能再壞。
「下班我來你家。」
「你可以來看我的新作品。」
「你又有新作?」我會心莞爾。
「星路,等你自己置房子的時候,我一定送一幀畫給你。」
我別轉頭吐舌頭,那我情願一輩子住宿舍,哈哈哈哈。
「我們晚上再見。」
我拍拍她肩膀,「別氣餒,你不是為朱雯而活的。」
她歎一口氣。
人很少為自己而活,不是為所愛的人,就是為所恨的人,我呢,我則為我的病人而活。
說得太偉大了。
那夜我準時到太澄那裡去。
很意外,飯桌上有第三者。
太澄偷偷跟我說:「討厭,不識相,也不懂得避出去。」
「是什麼人?」
「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在加拿大小鎮內住了一輩子,忽然回來探親,寄宿在此地。」
「很一表人才呀,什麼年紀?」
「誰關心,人像木頭一般,朝他白眼,也看不懂。」
我笑,「那是他的幸福,」
「我們出去吃,來。」
「既來之,則安之,人家是老實人,別恃寵生嬌。」
太澄卻耿耿於懷,她原本大約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說,此刻添增一個不速之客,變得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我暗暗好笑。
我知道太澄不會替我們介紹,故此自己伸出手,「我叫宋星路,閣下是——」
「我是周永良。」他很客氣禮貌,「大澄的表兄。」
太澄扁著嘴說:「一表三千里。」
「很久沒回來了吧?」我搭訕問。
「十三年。」他答。
「周先生幹哪一行?」我也不過是客套。
「我在猩市國立美術館做助理館長。」他笑笑。
我肅然起敬,看樣子他並非真傻,只是不與大澄計較。
太澄一聽,對這個表兄產生新的興趣。
「是嗎,你管哪一個部份?」她問,「東方藝術部?」她想當然。
「不,現代美術作品。」周說。
「啊!」太澄驚喜地說,「那麼你得看看我的畫,給我中肯的意見。」
周永良大吃一驚:「你畫畫?」
「是呀,」太澄驕傲地說,「我從事美術已經有十年。」
我連忙把眼睛轉到別處去,不與太澄正視。
周表兄說:「那麼得先睹為快。」
太澄推開碗筷,「真的,你要給我批評指教。」
我想避席,誰知太澄說:「星路,你也一齊來,我想明年到歐美開畫展,也許表兄可以給我一點幫助。」
我聳聳肩,好個勢利的傢伙,忽然又成為她的表兄了。
我見避不過,便只好跟著他們進畫室。
太澄的畫一張張擺在畫室一角,一亮燈,我幾乎沒立刻閉上眼睛。
只聽得太澄的表兄一聲驚呼。
太澄還得意洋洋,一副洗耳恭聽讚美之詞的樣子。
我覺得好笑,正要看周表兄如何支吾過去。
誰知地說:「這是你畫的畫?」
大澄愕然:「當然,」她笑,「你以為是槍手畫的?」
「這些畫怎算畫?」他嚷,「我的意思是,十年來從無人告訴你,你在這方面沒有天才?」
太澄呆住,她張大了嘴,瞪住周表兄。
我也嚇呆。
這個周永良,他怎麼可以謬謬然在太澄毫無心理準備之下打擊她?太不公平。
太澄接著渾身顫抖起來,用手撐住一張椅子,她震動地問:「你……你說什麼?」
周永良指著那些油畫說:「這些畫比街頭擺買的帆船更不堪,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不但顏色對比全不是路,你連用筆都不會,」他毫不容情地批評,「沒學走先學跑,這些畫像是黑猩猩畫的。」
終於拆穿了,英雄之見略相同,我早就這麼說過。
太澄尖叫一聲,「這不是真的,你侮辱我,星路,趕他出去,我不要他在這裡。」
周永良訝異地看我,「你同她這麼久的朋友,難道你沒有把忠實的意見告訴她?不需要是專家也懂得,這些根本不是畫。」
太澄歇斯底里地奔出畫室。
我很慚愧,我說:「是我不好,我不敢說。」
「但你是她的朋友。」
「朋友……」我苦笑。
「你是她的男朋友?」周永良疑心起來。
「不是不是,太澄的畫……她並不是認真的,所以——」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她若不認真,就不會畫十年之久,那麼熟的朋友,你不說誰說?」
我驚異這傢伙的坦白與傻氣,卻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
我尚想文過飾非,「藝術有什麼標準……?」
「看了令人打冷顫的畫總不算是好畫吧?」周永良猶自責備我。
我默不做聲。
「看得出她對你很信任,」小子觀察人微,「她會聽你的。」
我攤攤手,「誰會對一個千金小姐的事業認真?」
「這話也不對,千金小姐也是人,我們不能因此看輕她的工作能力。」
這傢伙乘機連我都批評上了,吃不消。
但他說得合情合理,千真萬確。
我頹然坐在地上。
我不是一個好醫生,亦不是一個好朋友。
「我上去看看太澄。」
「不用,隨她去,不能永遠的遷就她,她總歸要長大的。」周永良板著面孔。
我忽然發覺這才是個男子漢大丈夫,而我,我是個小人,而王大澄,她可遇到剋星了。
「那我告辭。」我說,「你同我安慰她幾句。」
他送我出門。
大澄有這麼一個表哥,可算福氣,如今很少有人肯說老實話,人與人之間每每虛與蛇委,認識二十年又如何,我與太澄。定華。朱雯便是個例子。
如今朱雯已獲歸宿,看樣子另外兩個也快了。
我只敢同言聲說老實話,因為她聽不懂。
我實在太累,也顧不得太澄傷心得什麼樣。第二天是我的假期,我打算載言聲到處走走。
第九章
劉姑娘反對我帶病人走得太遠。
「一小時就回來。」我說。
「不行,你不方便照顧她,今天放假,你還不出去輕鬆輕鬆。」
「好好好。」我只好把計劃作罷,但沒有離去的意思。
他們都以為我女朋友多,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
內心我很畏羞,來撩搭我的女人,我不敢同她出去,叫我去追人,我又不知從何處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