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心之全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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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朱雯,雖然口口聲聲說隨時會下嫁,畢竟無此可能,我的宿舍地方淺窄,設備如醫院三等病房,只怕她不習慣。

  但這有什麼關係,我們仍然情比姐弟,或是兄妹。

  朱雯正向我訴說:「……我告足三個月假,來等這部片開拍,結果一聲通知也沒有,換了角兒,對方連『對不起』也省下,你說這一行難不難做?我還是影后哪!」聲音越來越高,一雙濃眉越來越斜豎。

  我在報紙上看過這段事,因此詫異的說:「但是記者們盛讚你把這件事處理得極之漂亮,一句怨言都沒有,還說下次有機會再合作等等。」

  「不然怎麼辦,你知否瀟灑背後是多少眼淚?你知否有多少次我打落牙齒和血吞?」

  我很歉意,作為一個朋友,我並沒有給她什麼幫助。

  我連忙打醒十二分精神勸慰她,「朱雯,勝敗乃兵家常事,你得到的,必然是別人所失去的,或者相反,不必耿耿於懷,你的機會多的是。」

  她坐下來,「我倒不是為失去一次片約而悲哀,我難過此刻女人連訴苦的機會都沒有,死都要死得漂亮與不計較。」

  我說:「這是你高貴的選擇,你已經得到報酬,記者稱讚你倒是小事,你並沒有因此樹敵才是至高的見識與智慧,當然要比開招待會訴苦超脫一千借,不應埋怨。」

  她一口氣喝盡香檳,「是,我在十年的光陰內,早已把自己訓練成老江湖。」

  「恭喜恭喜。」我微笑說,「真不容易。」

  「星路,大澄與定華她們,所付出的代價沒有我這麼大吧?」朱雯用她碧清的大眼看牢我,迫我說老實話。

  「她們付出的代價,未必低於你,所得到的,絕對少於你,滿意了吧?」

  她點點頭。

  我站起來,「我要到太澄那裡去。」

  「不准。」朱雯故意搗蛋。

  「人家也是今天生日。」我披上外套。

  「那我豈不是沒人陪。」

  「你那英俊小生靳志良立刻要來報到,不要拒八千里。」

  「誰要他陪,我說過不與同行泡在一起。」

  「這句話好不老土,」我說,「怎麼會出自你口,以前貴同行多數沒個打算,做一日算一日,的確不是理想的終身對象,此刻靳志良不但一表人才,私生活嚴謹,更有生意頭腦,投資的幾問工廠生意蓬勃,他不論才與財,都勝我百倍。」

  「你與他拜把子結成兄弟吧。」朱雯到底對我不客氣,「走走走。」

  我樂於遵她的逐客令,告辭下樓。

  在樓下碰見英俊的靳志良。

  他風度翩翩地叫住我:「宋醫生。」

  我停下來,只見他手中持著朱雯最喜歡的長莖玫瑰,我拍拍他肩膀。

  「脾氣不佳,小心侍候。」

  他苦笑起來。

  老靳追朱雯,不止三四年了。

  我祝他有情者事競成。

  坐上自行車,我飛踩著到九龍塘那一列老房子去找王太澄。

  二十年前我們進入國際小學讀一年級,第一日老師便宣佈:「在這一班裡,有四位同學生日在同一天,他們是宋星路。朱雯。王太澄與奚定華。」

  小小的朱雯一直艷壓群芳。女同學們都留或長或短平凡的妹妹頭,她卻梳豬腸卷,長及腰,引來多少妒羨眼光。她們三個一直不和。

  性格上也沒有絲毫相似之處,真不知怎麼會混在同一天過生日。

  到太澄的家我出了一身汗,這是最佳運動。

  女傭人歡迎我,「宋醫生,小姐等了好久。」

  這是她家的老傭人,現在擁有老傭人的千金小姐也不多,大澄是少許特權者之一。

  太澄迎出來,「還早,客人尚未到,進來畫室看看我新作品。」

  太澄的畫功之差,差過任何黑猩猩一時興至之塗鴉。

  十年來開過無數畫展,被畫評人捧到天上去。本世紀除出畢氏就是王太澄女士是曠世奇才,肉麻得讀後起雞皮疙瘩,但聰明的王太澄小姐信之不疑。

  千穿萬穿,馬屁勿穿。

  她的畫且有人高價買去,掛寫字樓裡,因為她父親是鼎鼎大名的大賈王某人,辦公室或會議室中掛著王小姐的畫,王小姐的爹多多少少有點感動,談起生意,方便一些。

  一次,王殷商同我低聲偷偷說:「太澄的畫,到底講啥物事?」

  我只得苦笑說,「畫是勿會得講閒話格。」

  「若果會得講閒話,依猜伊拉要講啥物事?」

  我猜它們會得叫救命。

  王殷商又問我:「這種畫,到底有啥標準?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

  看得順眼。愉快。舒服就是好,怎麼沒標準。

  太澄的畫,一眼看去,觀者先是嚇一大跳,跟著想哭。難為她的偶像還是偉大的畢加索。

  此時她嬌嗔的斜睨我一眼,「上次見面至今,有三個月了吧。」

  「三個月見一次的朋友,也算非常接近。」

  「在這期間,我畫了兩幅寫生。」

  「畫什麼?蘋果?」

  「蘋果已被畫過一千次。」

  「一千次只要是塞尚,仍使觀者著迷。」

  「有幾個成名的畫家?」太澄笑說,「當然,他們是前輩,前輩的作品我是佩服的。」

  我幾乎要把凸出的眼珠推回眼眶中。

  總要老老實實地告訴王太澄:看,王小姐,你沒有穿衣服,那些讚美,都是皇帝的新衣。

  誰有這樣的勇氣,照說我應該這麼對她說:太澄,你沒有天分,你嫁人算了。

  我認識她二十年,與她又沒有利害衝突,感情又好,但偏偏不忍心傷害她。

  我這個虛偽的人。

  可喜的是,四周圍的人同我一般的假冒偽善,全部入籍法利賽國,太澄的畫秘一直沒被拆穿。

  「看,這張如何?」

  我一瞥,心中一陣寒意。

  顏色如一團醬般。

  「有人說像趙無極。」太澄咬一咬畫筆,「恐怕是誤會了,我用色較艷。」她還不滿意呢。

  「另外一幅呢?」我顧左右而言他。

  「在這裡,是我最大的作品,兩米乘三米半。」

  也只有王殷商的千金負擔得起這麼大的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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