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心之全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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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頁

 

  「不滿現狀是人類的劣根性,就是憑這樣,文明才有進步。」我咀嚼食物。

  「我每日跑到這裡來自言自語已有半年,你知道嗎?你才是我的心理醫生。」

  「我把什麼都告訴你了,連讀書時洋妞只包著一塊大毛巾走到我房來都說過。」

  「我的座右銘是:當心女人,她們只要你的身體。」

  我輕笑。

  言聲仍背著我坐。

  我搔搔頭皮,「如果你真的再開口說話,我會寫一篇稿投到讀者文摘去,他們對奇跡故事特別有興趣。」

  「但我怕你一直自我封閉下大。」

  「言聲,睜大眼睛看看這個世界,也許它現在已經比較可愛。」

  「即使你覺得沒有人愛你,你也應該自愛,我的朋友朱雯老說:『你們不愛我嗎,不要緊,我愛我自己。』你會很奇怪她這麼說吧,她是受千萬人愛戴的明星,但她也不開心。」

  我吃完三文治。

  「該睡了。」

  我輕輕扶起言聲,她馴服地隨我擺佈,如一隻洋娃娃,我把她放在床上,我輕輕摸撫她的額頭。

  就在這時,夜班護士推門來:「啊,宋大夫,你在。」

  我點點頭,「由我服侍她得了。」

  護士退出去。

  我替言聲蓋上被子。「我明天再來。」我說。

  至此我也疲倦,叫部街車回家。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新希望,新責任。

  我倒在床上,似一隻豬。

  定華發牢騷時說過:「幸運者做豬,不幸運者做人。」

  我是個有福氣的不幸者,最低限度我睡著時似豬。哈哈哈哈。

  豬被鬧鐘鬧醒後開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師傅區院長說的,凡事慢慢來,今天來不及明天做,否則你會比病人先倒下來。

  所以我的態度有些遊戲人間,區院長退休後,我不算一個挺受歡迎的人物。

  太澄說:「到外國的大城市去,租問寫字樓買張長椅,聽咱們這種女人發牢騷,你便發財了。」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我不幹。」是我的答案。

  我穿好衣服到醫院報到。

  「宋醫生,電話找你。」

  一大早。

  我到電話亭接聽。

  「宋星路,」我報上名銜,「哪一位?」

  「是我,太澄,你有沒有十分鐘?」

  「太澄,大清早,你不睡覺幹什麼?我沒有十分鐘。」

  「別這麼殘忍,我讀一封情書給你聽:『我愛你多於昨天,少於明天,我會永遠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一口氣說完。

  我們之間有一陣緘默。

  我問:「說完沒有?」

  「你一點感情也沒有?你知道這是什麼人寫給什麼人的情信?」

  「我不管,我不能再盯在這裡聽你說話,我要去做事。」

  「我們吃中飯。」

  「太澄,我一向沒空出來吃中飯。」我盡量利用我的耐心。

  「那麼晚上,我等你電話。」

  「好好好。」我但求脫身,掛上電話。

  已經來不及,被鄭醫生一把拉柱,「風流要有風流的代價,是不是?」她朝我陝陝眼。

  這個女人,有機會我會向她報復,但不是現在,我強笑說早。

  「來,今日我與你拍檔巡房,還不準備?」她催我。

  這項工作繁複而沉重,需要全神貫注。

  鄭醫生一踏進病房,頓時判若兩人,立刻變為德高望重的專業人士,臉容嚴肅,在病人眼前,她無異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那時我同朱雯說:你再也沒想過,做醫生最基本條件是要有壯健的雙腿吧。

  聽說做建築師也是,工務局來驗樓時陪著業主巡遍三十層樓,故勿論閣下是否有才華,雙腿不夠力就不行。

  到一點鐘我與鄭女士都已經筋疲力盡,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號看樣子不能挽回了,」鄭女士對兩個徒弟說,「真可惜,大家都盡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號怎麼會得惡化,灌滿了膿液。」

  我說:「但二○一與二○七痊癒,可以出院。」

  「那種小毛病提來做甚,」鄭醫生是另一個沒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聲。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鄭醫生問。

  「是。」我說,「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錯呀,上午為人民服務,下午斂財。」

  「不——」我想分辯,又維持沉默。

  她忽然說:「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面孔,是我們惟一的快樂。」

  我立刻漲紅面孔。

  最慘的是她的兩位女徒立刻莞爾,表示贊同。

  到頭來,總要調戲我。

  我脫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畢。

  「病人有無進展?」鄭女士間。

  「沒有。她根本無法抵受那一剎那的痛苦而放棄有知覺的權利,從此變成廢人。」

  「多麼軟弱。」鄭女士更感慨,「又是為了一個男人吧。」

  「男人為了女人,女人為了男人,」我唱出來,「總免不了是somebody』s done somebody wrong。」

  「真活潑。」鄭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頑皮起來,促狹的問,「你呢?你為什麼還不結婚?你有沒有愛過人?有沒有人對你不起?」

  她怔住了,面孔在一秒鐘轉色佈滿滄桑,隨後立刻恢復,「走走走,玩笑開到我身上來了。」

  我加上一句:「我專醫破碎的心——」得理不饒人。

  「這顆心太老了,你不懂得處理。」她也很會應付。

  我們兩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這時才鬆一口氣。

  你真的看到一顆心的時候,你不會那麼說。一堆柔軟的肌肉,無數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維生的機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訪董言聲之前解決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來,我把外套領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車輕過泛油虹彩,如在南歐不知名小鎮,瀟灑而蒼茫,我記念董言聲。

  半日不見,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面前,對她傾訴。

  漸漸我變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為快。

  回來時醫院門夕賄老婦賣花。

  我見有白色茉莉,奇問:「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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