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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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夜總會回來,程太太一定帶些好東西,有汽球有小喇叭,還有一種外國爆竹,拉會膨一聲,彩色紙屑飛出來。

  嶺兒第一遭看到玻璃絲襪,程太太笑道:「比起香港人,我還真算鄉里鄉氣,你看這尼龍襪子多好多貼腳。」

  過一會兒,嶺兒陪笑道:「弟弟說,不知道香港的功課跟不跟得上。」

  弟弟哪會講這樣的話。

  可是這一說提醒了程太太,「對,到涉已有十天八天,該替他們找學校了。」

  程乃生說;「我早已打聽過,天主教學校好,不過要送筆禮,男女生分開學校上課,先得僱車夫。」

  「房子找得如何?」「山上交通不便,也比較貴,有個地方叫九龍塘,我蠻喜歡,可是飛機就在頭頂擦過,嚇煞人。」

  程太太也談起觀感來,「我從未見過山,香港這山也就在眼前,」她忽然笑了,「不過粟子蛋糕做得真好。」

  程乃生說:「找想先租後買。」

  「買了幹什麼,三兩年就要回去的。」

  「陸某張某都說會漲價。」

  「陸先生不是說妥去美國嗎?」

  「是,他到舊金山去落腳。」

  「張先生去台灣可是?」

  「不,到新加坡。」

  程太太說:「我喜歡香港,近些,避過鋒頭就可以回去,」

  「你老是想回去。」「暖,我那幾件豹皮同青秋蘭大衣全留在上海的衣櫃裡,不回去穿什麼?」

  嶺兒小心翼翼地接上去:「我可是升中學?」

  程乃生頷首:「那自然,那麼高大,自然是個中學生了。」

  他帶嶺兒去見過校長,做了次測驗,程度不夠,嶺兒在發愁,忽然又沒有問題了,程乃生捐了筆款子,嶺兒同妹妹順利入學。

  家搬到利園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過,傢俱由房東處頂讓過來,又另外添置一些,傭人,車伕統統來上工,這個家只有比從前的家更有氣派。

  學校由美國教會主辦,一班修女用美國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據說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認為一切是理所當然,讀小學一年級的她放了學與姐姐一起等車子來接,已會得苦澀地抱怨:「我做夢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嶺兒微笑答:「我也是。」

  「我們什麼時候回上海?」

  「我不知道。」「我通共聽不懂老師與同學說些什麼,天天都忘了帶這個忘記帶那個,又不愛背書。」

  「慢慢會習慣,我來教你。」

  程雯氣餒,「我一個人回上海去。」

  嶺兒只得笑。

  這大抵也是一種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發炎,喉嚨痛,發熱,時常告假在家,一星期也上不了三日課,程先生太太對孩子們功課並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學,傭人阿笑已在車上,吩咐司機到北角一轉,說要去買菜,車子駛到一半,銅鑼噹噹響,車子都停下來,嶺兒警惕地問:「什麼事?」

  「爆山石。」

  話還沒說完,只聽得悶鬱地一聲轟隆隆,一個戴著寬邊帽子,帽沿上還鑲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紅旗出來揮動,司機立刻把車子駛走。

  小小程雯問:「為什麼爆山石?」

  司機解釋:「開闢平地蓋房子。」

  車子經過工地,嶺兒看到與先頭那個同樣打扮的女子用長籐條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麼高。

  小程雯又問:「那麼多石子用來幹什麼?」

  「制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連嶺兒都知道了,「蓋房子。」

  女傭阿笑笑起來。

  嶺兒想,難怪要戴那種寬邊布巾帽,那麼毒烈的陽光,會把人曬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帶把傘,即使是兩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認為白皙即美麗。

  阿笑下車,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還背著個嬰兒,那幼兒已睡著,胖頭兩邊晃。

  只見阿笑談了兩句,交一包東西給其中一人,並無買菜,隨即上車。

  她吩咐司機:「前面,前面樓梯口有個補絲襪檔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說:「我也要看補絲襪。」

  阿笑無奈,「好好好,快下車。」

  嶺兒握緊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樓梯入口處一側都有小小一個店,那簡直是一間間小型百貨公司,出售貨色包括頭飾,拖鞋,內衣,襪子,童裝……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實業家。

  一個女子坐在一張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別的鉤針補尼龍絲襪,手藝高超,破洞用一隻架子繃起,飛快修補好,阿笑放下襪子,那女子審視過說:「五角」。

  阿笑在鄰店小食店買浸在大玻璃缸內的木瓜與椰子條給程雯,程雯雀躍,嶺兒輕聲勸:「媽媽說髒」。

  可是那些土製零食的確難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遜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嶺兒心想,妹妹很快會成為小廣東。

  阿笑又遇上熟人,這次嶺兒聽到她同人說:「細呢個系親生,大個晤系。」

  嶺兒假裝沒聽見,拉妹妹上車。

  總有人會這樣講吧,阿笑不說,阿月,阿二也會說,不是程嶺兒不介意,而是根本無從介意起。

  車子往回程駛,程雯讀出街上招牌:「麗——池——夜——總——會,噫,媽媽常來這裡跳舞。」

  嶺兒微笑,「是。」

  真沒想到跳舞廳會有那樣漂亮的一個名字,還有,電影院叫璇宮,可是座位破舊,空氣污濁懊熱,程太太一邊看戲一邊打檀香扇子,一套戲下來扇子都煽爛,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國都有空氣調節了。」一腳踢開滿地的花生殼與甘蔗渣。

  對程嶺兒來說都是新鮮刺激的事。

  嬰兒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條長褲穿,吵架時動輒聽到有人說:「斬死你」,馬路上開滿金飾店,海與山都那麼近,這裡的中國人又那麼愛講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課時發脾氣,「我真笨!」

  嶺兒笑說:「此話何來,你才不笨。」「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見爸爸,會得講程先生,你早,好嗎,今年天氣真是熱得早……她一樣七歲,爸爸便說我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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