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程雯我覺得你十分聰明伶俐。」
程雯略為好過,「將來我要比廣東人與西洋人聰明。」
「現在先讓我們來讀英文課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沒辦法,我要補讀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個方塊字母。」
程雯老氣橫秋地說:「我也是。」
正在這時候,程太太推開門:「嶺兒,你出來一下。」
嶺兒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賜,她需額外服從感恩。
程太太已經打扮好預備出去,她穿著雪白縷空麻紗旗袍裡邊配同色襯裙,腳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頭髮熨過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據說是最流行的式樣。
她真漂亮,嶺兒由衷地想。「嶺兒,下禮拜英女皇加冕,我們去看遊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歲。」
「是,媽媽。」
程太太忽然歎口氣,「嶺兒,你親生母親也在香港。」
嶺兒整個人僵住。
「她很想見你一面。」
嶺兒搖頭,「我不要見她。」
「依我說呢,你見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見她。」
程太太看著嶺兒,「在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無商量餘地,也罷,我同她說你不願意好了。」
嶺兒氣得落下淚來。「其實你母親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頂,露台看出去,整個海港在眼底,那處叫列提頓道……見見也無妨。」
嶺兒別轉了頭,答道:「給了程家就是給了程家,見什麼。」
程太太溫和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勉強你,」
她把手按在養女肩膀上一會兒,取過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門邊張望。
嶺兒默默落淚。
程雯懂事地問:「可是要討還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問:「可因為她是個舞女?」
嶺兒放下手帕,「誰告訴你?」
「一日阿笑與車伕說起,給我聽到,他們說那個舞女要將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嶺兒木然道:「是,是我,」
「舞女是什麼?」
「我也是剛自你嘴裡知道她是舞女。」
「那麼她很會跳舞羅?」
「大概是。」
程雯問:「媽媽也喜歡跳華爾滋,她是舞女嗎?」
這時姐妹聽到喇叭聲,知是程霄喚人,患喉痛的他開不了口,程太太給他一個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聲,只見阿笑唸唸有詞地趕進去。
程雯頓時忘記舞女一事,「醫生說,程霄要開刀才會徹底治好。」
「啊。」「可是他不願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學,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嶺兒說:「我是決不回去的。」
「回去哪裡?」程雯已經忘記前因後果。
倒是程乃生,在車子裡問妻子:「她願意回去嗎?」
「她不肯。」
「方詠音怎麼說?」
「她說只想見一見嶺兒。」
程乃生說:「已經那麼大了,跟回母親也很應該,方現在這個男人很得體很明理,不會介意多一個十三歲的女兒。」
「她不願意。」
「那也不妨,不過是多雙筷子,就留在我們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隨她去好了,對了,我那筆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經對本對利,翻了一番,香港機會這樣多,此地樂,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著車窗外,「我媽在信中說,開始三反五反斗地主運動,我怕大舅舅他們凶險。」
程乃生詫異,「不是搞抗美援朝嗎?老翁那間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脹三四倍不止,朝鮮需要大量物資,老翁要發財了。」
程太太靜了下來。
程乃生勸道:「運動這種事一下子會過去,你我也見多識廣了,什麼打老虎結果變成打蒼蠅……管它呢,噯,今夜我們去皇仁書院看京戲。」
「京戲怎麼會在學校演出。」
「借他們的禮堂呀。」
「什麼戲?」「白蛇傳,飾小青的是一個新進電影明星,一雙眼睛十分活潑,叫葛蘭。」
程太太說:「名字倒十分俏麗。」
在家裡,嶺兒猶自苦苦背誦英語課本。
弟妹早就睡了。
過兩日,程乃生帶嶺兒去領身份證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欄,寫著程嶺二字。
程乃生解釋:「人大了,不再是小兒了,替你去掉一個字。」
嶺兒不住頷首。
第二章
當日放學,與同學結伴走出校門,家裡車子還沒有來,她們在附近小店
瀏覽,程嶺買了一角錢花生。
同學忽然說;「那是誰,為什麼朝我們看?」
抬起頭,發覺對面公路車站旁邊的樹蔭底下站著一個穿大圓裙的女子,
撐著把花傘,正看著她們。
程嶺不在意,「她在等車。」
可是公路車停了又開走,她並沒有上車。
程嶺又說:「也許號數不對。"
程家車子來了,程嶺與程雯一起上車。
第二天,同樣時間,程嶺自校門出來,自然而然抬頭向對面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裡。
隔一條馬路都知道是個美女,身型高大豐滿,今日穿白襯衫,紅色旗袍
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傘,她戴著太陽眼鏡。
程嶺看了她一眼,隨即照顧程雯上車。
「那是誰?」程雯問。
「不知道,今日課室有什麼事發生?」
「周永發叫我上海妹。」
程嶺莞爾,「下次同他說,大家都是中國人,不要彼此歧視。」
「什麼叫歧視?」
「那周永發亂給你綽號就是歧視你。」
「好,我就那樣同他講。」
一連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對街等她們放學。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經肯定她要找的是誰,一見程嶺,便自對面走過
來。
程嶺同妹妹說;「你先上車。」
程雯萬分不願意,上了車,仍把頭探出車外,看有什麼新聞。
那個女子摘下墨鏡,看著程嶺,「你是程嶺兒?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那女子有一張雪白的鵝蛋臉,眉毛畫得斜飛出去,嘴唇上是鮮紅的胭脂,
端的十分艷麗。
這時,連車伕老邱都轉過頭來看。
程嶺木無表情。
「程嶺兒,我是你母親,我叫方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