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程霄,那要等聖保祿學校出信褒獎他優異成績,家人才知他功力。
這男孩與他母親在生時判若二人。
當下郭海珊說:「我該告辭了。」
程嶺送他到門口,回頭問阿茜:「郭先生呢?」
「在樓上好些時候了。」
程嶺連忙上樓去,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郭任宏伏在她的小書桌上書寫,看見她,才住了筆。
她歉意地說:「我竟沒問你需要些什麼?」
「阿茜招呼過我了。」
程嶺拉起窗簾,「這麼暗,看得見嘛。」
亮光透進來,才發覺郭任宏臉容憔悴,老態畢露。
他皮膚又干皺,襯衫領子顯得寬鬆,寫了那麼久,似乎有點累,程嶺扶他到沙發上坐下。
他喝口茶,咳嗽兩聲,輕輕說:「你毋須有太多錢。」
程嶺不明白他說些什麼,不過她有個好處,她不心急,她專心聆聽。
郭任宏說下去:「錢多了麻煩,惹人覬覦,而且,根本無用,你又不是有野心要做大生意的人。」
程嶺還是不懂,怎麼忽然向她說起錢來。
「可是,又不能沒有錢,窮人寸步難行,所以我替你準備了一筆款子,放在一個律師處,照顧你以後的生活,那律師是本地人,叫郭嘉福,十分可靠,海珊會介紹你們見面。」
程嶺忽然明白了。
她寒毛直豎起來,郭仕宏在口述遺囑!
她一時開不了口。
郭仕宏側頭,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還清晰記得當年跟家父到銀行學生意的情況。」
在這時他臉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輕起來。
他同程嶺說:「家人不住與我說親,可是我只喜歡小表姐,你看我,終身不娶,就是為著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黨,一去不返……」
程嶺不語。
「算一算,整整半個世紀快過去了,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程嶺你有無想過時間去了何處呢?你那麼年輕,你不會擔心這個問題,我有時夢見岱芳,她永遠那麼年輕漂亮,她不會老,而我卻已成為衰翁。」
程嶺聽著,深感淒酸,淚流滿面。
「有時我也覺得奇怪,有朝一日我倆在另一個國度見面,她怎麼辨認我呢?」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語:「也許,那時不憑肉體相認,也許,我的靈魂不老,她會認得我。」
程嶺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頭,「程嶺你真像岱芳,少年時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歡按著我手安慰我。」
程嶺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過,總得騰出空位給後人吧,前人也是這樣退位讓賢。」
這時阿茜在門外說:「醫生來了。」
「請他進來。」
程嶺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輕輕落淚。
小念芳不知從何處走來,輕輕拭去她的眼淚,程嶺與她緊緊擁抱。
稍後,程嶺到律師處簽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個時候,才擁有銀行戶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獨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這一年根本沒有觀過光,想看看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機接我返家。」
「那麼,我去叫程雯出來。」
「罷喲,她在上課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頭,看到律師行相熟女職員,便說:「呂小姐,你抽得出一兩個小時嗎?」
那呂小姐知情識趣,「當然可以。」取過手袋,就陪程嶺下樓。
郭海珊朝她打一個眼色。
呂小姐會意:「郭太大,我們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貨公司喝茶。」
程嶺只得接受好意,乘機看一看呂小姐的妝,發覺口紅已經不流行鮮紅,淡色看上去比較自然,眼睛邊沿學古埃及人那樣描一條線,輪廓頓時鮮明起來,還有,裙子比以前短,襯衫也較為貼身,領口結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嶺在心裡嚷:我過時了。
那呂小姐鑒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呂文凱,你想買些什麼儘管吩咐。」
程嶺抬起頭,只見蔚藍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這一個天卻勢利地只屬於呂文凱那樣的女孩子。
程嶺問:「你是大學生嗎?」
「我去年剛自卑詩大學出來。」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覺得外國人有歧視華人嗎?」
「個別情況啦,倒底與上一個世紀不同,現在華人不是梳豬尾的苦力,」呂文凱微笑,「我們的發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過十來年,華人定可大使拳腳,資本主義講實力。」
「呂小姐在大學念什麼科目?」
「管理科學。」
程雯將來也可以念這個。
可憐的程嶺,她不知道呂文凱實際上還要比她大上兩三歲,環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顯得老氣。
程嶺替弟妹及女兒買了許多新衣。
輪到她試穿之際,她感慨了,對呂文凱說:「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繃,原來穿衣也講氣質,不能勉強。」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經暗了。
呂文凱已第二次撥電話向郭海珊報告行蹤。
程嶺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頭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語,她去了這幾個鐘頭,使他覺得天長地久。
程嶺進屋脫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錢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說華人是否已經抬頭?」
郭仕宏想一想,「世紀末吧,世紀末或可與白人爭一席之地。」
程嶺詫異,「還要等那麼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視之聲。」
程嶺氣餒。
「三四十年很快過去,屆時你正當盛年,不過,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虧這時程雯歡呼著進來領取禮物,每拆開一盒就雀躍大笑,使程嶺覺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著的一段日子,空氣十分陰暗結郁,郭仕宏開始親手籌備他的身後事。
他不但親自挑了照片,而且還一絲不苟地選了照相架子,接著準備壽衣,棺木石碑,聯絡牧師,還有,讓程嶺陪著他去挑選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