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兩個少年頗有意見。
程雯嘀咕:「可憐的姐姐,簡直是只籠中鳥,不見天日,陪著一個日漸衰敗的病人,他又盡要她陪著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說:「那是她的職責。」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話,他又說:「她犧牲了自己,作為踏腳板,你我才可以安然過度,我此生都會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淚。
程霄取過一支牧童笛,問妹妹:「你可記得這首歌?」
他輕輕吹了幾個音符,程雯聽出是「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那個時候,程嶺正與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著一枝式樣古樸印第安土著制的枴杖,已在這個叫昆士蘭的墓園逗留了相當久。
那天天陰風勁,郭海珊只覺愁雲慘霧,十分不自在,側頭看程嶺,她卻輕鬆自在,一如逛百貨商場,真虧她的,如此盡忠職守,任勞任怨,難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樣的地位。
郭海珊縮了縮肩膊。
郭仕宏說:「昆土蘭,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適合中國人概念,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適,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種福氣。」
程嶺不語,勁風吹得她衣褲飛舞。
「就這裡好了。」
程嶺對死亡經驗充足,不以為意,當下用筆記本子抄下號碼。
郭仕宏說:「風大,你上車去等著,我再站一會兒就來。」
程嶺緩緩定到郭海珊身邊去。
郭海珊有點責怪的意思,「你該勸勸他。」
程嶺詫異地抬起頭,「海珊,何作此言?華人習慣處理一己之身後事,從前鄉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來油漆一次,我們是一個很豁達的民族。」
郭海珊長歎。
「你看,他在默禱,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說,他很快會去與她合會。」
什麼都瞞不過程嶺。
郭海珊心底想:這樣絕頂聰明的女子,假如多讀幾年書,不知會去到什麼地步。
稍後,郭仕宏與他們會合。
一切都準備妥當,可是隨後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卻並無顯著變化。
第八章
郭仕宏想與程嶺去紐約度假。
程嶺卻說:「假使你要辦事呢,我一定跟著去,如果淨是度假,我們不必在都市裡兜兜轉轉。」
郭仕宏好奇,「依你說,該往何處?」
「程霄說,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與阿拉斯加邊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曠野!」
「是呀,那樣的淨土世上已經不多。」
郭仕宏駭笑,「與糜鹿與棕熊為伍?我可吃不消。」
「我們去幾日即返。」
「只怕沒有客棧。」
程嶺肯定地說:「有礦場探測隊宿舍,設備齊眾。」
「你真想去?」
「我喜歡大自然。」
「我有何損失?由你打點好了,別告訴海珊,他一定反對。」
程霄開車,程笑打點行李,隨行還有一名男護士,一行四人,出發那朝,郭海珊出現,他自程雯處得到消息,也來湊興,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從未去過塔辛仙尼河。
火車到了終站,縱使是初夏,也得換上厚衣,他們轉吉甫車繼續上路。
程霄在火車站為當年建築鐵路而奉獻生命的華工默哀致敬。
一小時車程之後,他們就看到積雪的崇山峻嶺,咆哮的河流,一望無際的松樹林。
郭海珊徹頭徹尾是個生意人,嘩一聲,「這山裡必定有金礦與銅礦,華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達探測隊營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談起生意來。
程霄說:「我最愛此地。」
程雯則咕濃:「我不會那樣說,紐約也有紐約的好處。」
休息過後,領隊帶他們步行到附近一個了望站。
郭仕宏問:「要不要上去?」
程嶺與他緩緩走到頂部,坐下來,自暖壺裡斟出熱可可各喝幾口。
他倆靜靜坐了頗長一段時間。
禿鷹就在跟前打轉,綠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恆。
程嶺輕輕說:「在這裡我覺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夠,我毋須自卑,我恢復信心,我不必理會誰看不著得起我,或是什麼人在我背後說些什麼話,大自然不會辜負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對死亡也沒有那麼緊張,你看山同水,已經存活了數百年,人類生命總有盡頭。」
程嶺溫和地問:「你害怕嗎?」
「每個人都對死亡有恐懼。」
「可是你已奉獻了光與熱,華仁堂已有五十年歷史,你也是鋪鐵路的一分子,我雖然沒出去走,也知道華仁堂是溫埠華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會記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認為如此?」
「當然,沒有前人種樹,後人焉可納涼,華仁堂頭一個把華人帶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們同白人一起力爭上游。」
程嶺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類。」
他們一老一小相擁而笑。
第二天,他們坐在同樣的地方喝熱牛乳。
這次郭仕宏問她:「程嶺,你欲結婚呢,還是維持原狀?」
程嶺看著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結婚吧。」
「結婚後你的身份是寡婦,你不願永遠做程小姐?」
「可是婚後海珊等人對我至少有個稱呼,不必含糊其辭。」
「好,那回去就結婚吧。」
程嶺笑,「弟妹一定很高興。」
「你呢,你可開心。」
程嶺想了一想,「結婚當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問下去是極之殘忍的一件事,故噤聲不語。
他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幸虧身邊有這個可人兒可慰他寂寥,好幾次精神恍飽,他喚她岱芳。
「華仁堂交給海珊,你沒有異議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設想周全。」
郭仕宏調侃道:「華仁堂是權力所在,你不羨慕?」
程嶺嗤一聲笑出來,「我要是快樂,已足夠條件快樂,我要是不快樂,十間華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