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霄與程雯有點躊躇。
電話打回去,那邊的繼母吞吞吐吐,只說程乃生在醫院裡。
程嶺終於說:「我們三個走一趟吧。」
三姐弟非必要都不想回去。
香港有太多不愉快的回憶。
到了香港,舉頭一望,程嶺感慨地說:「不認得了。」
此話並無誇張,香港是一個每三年就變一變的城市。
他們在酒店落腳,放下行李就趕去看程乃生。
程乃生在家裡。
原來程嶺以為趕回來是見最後一面,可是不,事實並非如此。
程乃生紅壯白大坐在家中等子女來見面,他的確患血壓高,前些時候因喉嚨發炎到醫院住過三天,可是生命完全沒有危險。
他叫他們回來,是為著一件事:他想到美國去。
他咳嗽一聲;「退休嘛,舊金山最好,溫哥華雨水太多。」
退休,誰退休?他根本從來沒有工作過。
「手上有百來萬美金,那就已經不用愁了。」
他此刻的伴侶站在他身後微笑額首表示贊成。
「領兒,你現在得法了,理應幫我移民到美國。」
領兒,他在提醒她,她是什麼個出身。
程嶺在心中想,不認得了,養父從前肯定不是這個樣子的。
又不能說他是受人唆擺,他想必也覺得向養女拿一筆錢移民到美國是好主意。
他又說:「你看這地方多脆髒多邀通,角落就是超級市場,我在照片裡看到你們的住宅,諾,那才叫做好地方!」
程霄漲紅了臉,窘地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意思是,年紀大了,也該享幾年兒孫福了,你們去了好幾年,都不想回來,真不像話……」
程嶺不知他要說到什麼時候,站起來,同弟妹說:「我約了人,先走一步,你們陪父親多說一會兒。」
程雯追上來,氣得雙眼紅紅。
程嶺握住她的手搖搖。
司機在樓下等她。
她買了鮮花到養母墓前默默致哀。
然後她吩咐司機開到利園山道去。
駛到附近,程嶺發覺已面目全非,街上已蓋了碑林似大廈,那所舊磚屋早巳拆卸。
她發一會呆,又叫司機去清風街。
年輕的司機立刻找地圖,「太太,沒有那條街。」
程嶺憑記憶讓他駛往北角,車子轉來轉去,再也找不到清風街以及那些賣繡花拖鞋假珠鏈的樓梯檔口。
程嶺頹然。
「山頂,請往山頂咖啡室。」
那咖啡室還在,可是已經被歐美日本遊客擠得水洩不通,程嶺遠遠站著一會兒,就走了。
回到酒店,弟妹已在等她。
程雯馬上開口:「真沒想到父親會有那樣的非分之想。」
程嶺很幽默,「也許他認為一百萬美金是個小數目。」
程霄說:「姐姐你不必理他。」
程嶺攤攤手,「我怎麼理呢,我的事,你們都知道,我手上並無現款,郭先生就是怕我不擅理財,故此什麼都交給華仁堂托管,我就算買一部車子,也還得同海珊一起簽支票。」
程霄氣苦,「我父真太不爭氣。」
程嶺安慰他:「也許有別人慫恿,男人最怕女人天天在耳畔嘀咕嘮叨。」
程雯為老父言行羞傀,耳朵燒得透明。
程嶺說:「他身體健康,最好不過,我打算明天走,你們多陪他幾天。」
程雯訝異,「姐姐你不觀光?」
「我有點怕這個城市,我一直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的時髦,我還是回溫埠好。」
「我陪你回去。」程雯搶著說。
「不,」程嶺說:「既來之則安之,多見見老父。」
「姐姐,他提出的要求我一生都不會有能力辦到,我覺得壓力太大,我不想見他。」
「盡力而為,不必有愧。」
「他為什麼要提出那樣的要求?」
「他只不過說說,你不一定要替他辦到。」
程嶺不願意再談這個題目。
「他說,此刻他住的房子已經漲價十倍,他想賣出去賺一筆。」
程嶺訝異,「那並非他的產業。」
「他說請你轉到他名下。」
程嶺很溫和地說:「不,」這是她第一次說不,沒想到說得那麼好那麼順,「那房子將來要還人,那房子屬於印氏。」
那兩兄妹只得俯首稱是。
第二天下午程嶺就回去了。
那一個秋季,程霄到美國升學,郭海珊說:「那孩子一直為他父親的事難堪。」
程嶺微笑,「其實他多心了。」
「幫他移民,華仁堂也並非辦不到。」
程嶺用手托著頭微笑,「可是,我又不覺得我尚欠他這個人情。」
「這是真的,將來程霄可以申請他。」
他們都有將來。
程嶺振作起來,「噫,我有念芳。」
念芳越長越標緻,漸漸東方那一分血統比較顯現,頭髮顏色比從前深且亮。
程嶺對阿茜說:「家裡冷清羅,程雯又老往多倫多去看男朋友。」
程嶺愛上園藝,在花圃一蹲好些時候。
其餘時間,她用在東方之家。
一次在某棄嬰身上感染到一種皮膚病,治了半年才痊癒,郭海珊又不敢勸阻,因呂文凱說:「她總得消磨時間,你看她多寂寞。」這是真的。
冬季,下薄雪,正吃晚飯,阿茜緊張的進來說:「太太,門外有一流浪漢徘徊,形跡可疑。」
程嶺站起來,走到窗前去看。
阿茜已經取起電話撥到派出所。
程嶺忽然發怒:「放下電話!這是我的家,你有沒有徵求過我的同意?」
阿茜首次見她發脾氣,電話自手中卜一聲落下,再看時,程嶺已披上外套開門出去。
那所謂流浪漢一見有人出來,連忙向前疾走,可是程嶺一直追著叫:「大哥,大哥。」
那人轉過頭來,一臉笑容,「嶺兒,你還記得我。」
「大哥,」程嶺微笑,「請進來喝碗熱茶。」
那人正是印大,他不住點頭,「嶺兒,我沒看錯你。」
雪花落在他倆頭上肩上身上。
「大哥,外頭怪冷的。」
「我是專程來看你的。」
「為什麼不敲門呢?」
印大搔頭,「自慚形穢。」
程嶺嗤一聲笑出來,「大哥愛說笑這習慣不減當年。」
她把他迎人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