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大立刻道出來意,「多謝你把店舖贖還給我。」脫下外套,他的衣著的確有點襤褸,可是單身漢乏人照顧,邋遢難免。
他坐下,喝口茶,忽然說:「老二已經不在世上了。」
程嶺低下頭。
「只有很少人可以活到耄。」
程嶺笑一笑,「那也得會自得其樂才行,如果整日抱怨,也不過是活在苦海裡。」
「你說得很對。」
「大哥吃過飯沒有?」
「是你做的菜嗎?」
程嶺笑,「我很久沒有下廚了,我們家的廚子不錯,你試試。」
程嶺在偏廳等他。
她把念芳叫下來,問印大:「記得這個孩子嗎?」
印大見過她,也見過她母親,但一時不敢相認。
程嶺同念芳說:「叫大伯伯。」
念芳十分有禮,她的記性非常好,隨即問:「大伯伯,我的父親在何處?」
印大握著她的手,「啊你就是那個孩子,程嶺我得再多謝你。」
念芳看著她,盼望著答案。
印大呆半晌,頹然道「有人在泅水見過他。」
程嶺這時同念芳說:「你回房溫習吧。」
印大抬起頭來,「他是一個不成才的浪子,差些累你一生。」
程嶺笑笑,「他只是什麼都不願動手,比他下流的人多得是,那簡直是吃喝嫖賭什麼都做,唐人街不少婦女還不是全熬了下來,那間小食店是個不錯的營生,有時我想,那日在東方之家,若跟你回去,也就是一輩子的事,一般可以把念芳帶大,大哥我很感激你從香港把我帶到這裡來。」
談起往事,無限唏噓。
印大終於還是問了:「那日,為什麼沒有等我來接你?」
程嶺想一想,「大哥,明人跟前不打暗語:因為那日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印大歎口氣,「我明白。」
他站起來,取起外套。
「大哥,你要走了。」
像往日一樣,她送他到門口。
雪漸漸下得大了,似鵝毛飄下來。
「我會到印尼去找老三,與他會合了,再作打算。」
「是。」
「程嶺,你趁年紀還輕,找個人,有個伴好得多。」
程嶺笑,「感覺上我已經四五十歲了。」
「即使是,也該有個伴侶。」
「好,我儘管找找看。」
「再見程嶺。」
「珍重。」
程嶺一直目送他在轉角消失,雪地上一行足印,寂寥地伸展出去。
室內阿茜在收拾杯盞,只有偶然輕輕叮地一聲。
樓上念芳已經睡著了,小小精緻的面孔平躺著只洋娃娃,程嶺輕輕撫摸她額角,她醒覺,坐起來緊緊抱住,「媽媽,媽媽」。
那日若跟印大回唐人街,弟妹不知何日可來留學讀書,不不,也不是為著程雯程霄的緣故,是她自己不想再去侍候小食店那些爐灶盤碗。
她不想做唐人街其中一個阿姆,孜孜不倦在油膩的店堂裡相夫教子,到了晚年伸出」雙粗糙的手,驕傲而辛酸地說:「我靠的全是這雙手。」
她並不愛印善佳,更不覺得她欠他一輩子,她也不愛郭仕宏,故此他去後她不甚傷悲。
這時念芳又睡下,嘴裡猶自喃喃叫媽媽。
她在叫的究竟是誰呢,是生母還是養母?
在程嶺的夢中,連可愛的程太大都不大出現了。
她試圖尋回生母,可是方詠音的傷口已經癒合,老大的肉疤盤據在心上,已沒有程嶺的位置,她知難而退。
程嶺脫口應道:「媽媽在這裡,睡穩些,明日好上學。」
日子就是這樣過去的。
程嶺並沒有找到伴侶,她仍然是郭仕宏的寡婦。
程霄大學畢業她去參觀畢業典禮。
程雯也已是卑詩大學二年生。
那小伙子早巳比姐姐高大半個頭。
程嶺擁抱他,還順手捏捏他脖子,「扁桃腺發炎乘機賴學噯?」
程霄笑,「陳皮芝麻事姐姐還記得。」
程嶺剛欲進一步挪揄他,忽見他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個女孩子正朝他們微微笑。
程嶺心中有數。
那女孩是東方人。
程霄向她招手,「這是我同學張笑韻。」
程嶺上前同她握手。
程嶺問弟弟:「你打算升學還是作事?」
程霄看女友一眼,「我該獨立了,先作幾年事,再讀個管理科碩士。」
他沒有回家,留在美國。
事後程雯嘀咕:「那張笑韻家住波士頓,看樣子他打算入贅張家,一去不回頭矣。」
程嶺只是笑。
「居然還有這麼多人重男輕女,你說奇不奇?」
程嶺問:「你那位朋友愛歷遜先生呢?」
程雯立刻把臉拉下來,「什麼愛歷遜,從來沒聽過。」
程嶺又只是笑。
過片刻程雯說:「我們不再約會了。」
程嶺悄悄鬆口氣。
她不喜歡程雯嫁洋人,此事能夠不了了之,最好不過。
表面上不動聲色,「現在與誰見面多?」
「鄧永璋。」
「呵,那多好。」
「你都沒有見過他。」程雯揚起一角眉毛。
「由得我挑嗎?」程嶺調侃她,「只得說好的分罷了。」
門鈴一響,郭海珊夫婦來了。
程雯一向與呂文凱投機,連忙迎上去。
郭海珊捧著頭,像是頭痛,又似牙痛。
「表嬸你勸勸她,她要去競選市議員,我實在吃不消。」
程嶺暗暗好笑,「勸,好呀,文凱你聽著,嫁進郭家這麼多年了,連蛋也沒下一個,淨趕時髦,不守婦道,你看,害丈夫到長輩面前告狀……是不是這樣說?」
這回連郭海珊都笑了。
程嶺勸道:「你明知文凱有這個野心。」
郭海珊說:「凡事不必自己來,華仁堂在官府不是沒有朋友。」
呂文凱搖頭:「海珊,這完全是兩回事。」
郭海珊歎息:「我不瞭解你。」
程嶺吁出一口氣,「相愛就行了,不必瞭解。」
程雯笑:「這是什麼話,姐姐真是塔裡的女人。」
程嶺不語。
呂文凱推程雯一下,「你怎麼批評起姐姐來。」
程嶺連忙改變話題:「阿茜下個月退休了。」
郭海珊立刻答:「我另外派個妥當人來。」
門外有人按門鈴,程雯去開門,「是郵差,」她揚聲,「一封掛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