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輕輕說「叫你見笑了。」
之洋抬起頭,「總統去世後,你就一直這樣吃苦。」
女士點頭,「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之洋難過到極點。
她身邊雖然有點現款,但是那些鈔票彼時都尚未發行,又怎麼能用,她只得立刻除下項上金鏈以及一副寶石珍珠耳環。
她遞給女士,「你千萬不要推卻。」
原本以為女士必有一番推讓,可是她十分豁達,只是微笑道謝。
「你好好治病,你會成為我們近代史上最受人尊崇的女性,人稱國母。」
女士卻不動容,她秀麗的臉上始終籠著一層默哀。
之洋幾乎衝口而出:不過見過你之後,我卻更加樂意做一個普通人。
女士伸出手,握住之洋的手。
「你好好保重,我要走了。」
「謝謝你的禮物。」
之洋頷首。
「我送你下樓。」
「不用,我認得路,外頭冷,你身體不好,還是休息吧。」
女士忽然說:「我今天才知道天使也有名字。」
之洋一怔,「什麼?」
女士凝視之洋,「我信基督,你是神派來帶領我給我力量的吧?」
之洋呆住,張大著嘴。
啊不,女士完全誤會了。
「你走在雪地上,連腳印都沒有。」
之洋緊緊握住她的手,忽然這樣說:「是,我是你的守護天使,你必不致跌倒。」
女士臉上泛起一絲歡容。
「但是我恐怕你一生都會孤寂。」
「這我一早已經知道。」
之洋歎息,無言,起身開門,下樓。
回到石卵街道上,之洋留戀地抬頭往上看,只見公寓其中一格昏黃色窗口前,女士用目光向她話別。
之洋朝她揮手。
說時遲那時快,之洋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來。
她冷得直打哆嗦,伸手去摸脖子,項鏈已經不在,之洋比較放心,那條項鏈用貴重金屬黃金製造,還是曾國峰君送給她的紀念品,想必可以為女士換取一點兒食物了。
本來之洋以為會得保存那項鏈至老,可見世事多變,好難逆料。
之洋歎口氣,走到好友臥室去休息。
不知怎麼,流了一臉眼淚,她很高興充扮了一次天使,給一位傷心絕望的女士帶來一點點盼望。
比起她,林之洋那一點點失意算是什麼,之洋決定振作起來。
第二天她一早起來做早餐。
輪到時珍長嗟短歎。
——「我怎麼向人解釋,家父長期坐在一隻壁櫥裡冥思?」
之洋不以為然,「人是誰?我們為何要向他抱歉解釋?」
時珍攤開手,「我們總有親戚朋友呀。」
「千萬別向任何人提及教授的事。」
「那麼怪誕,我如何敢說?」
之洋為教授辯護:「科學家的專注精神原非你我可瞭解,天才的行徑亦無須俗人認同。」
「嘩,你好不偏幫於他。」
「教授可以去,教授就可以回,你我操心也無用,最好處之泰然。」
時珍跌坐沙發。
「他曾經數度遠遊,不知是否——」
之洋頷首,「多半與這次相同。」
「有時他去三兩個月才回來。」
「很好,證明他了無牽掛走得開。」
時珍啼笑皆非,「我有種感覺你倆簡直可以成為忘年之交。」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不用那麼嚴重吧,教授又不是七老八十。」
「四十八九歲了。」
「看,正當盛年。」
時珍揮手,「你老是為他說話。」
之洋但笑不語。
時珍注視她,忽然說:「之洋,你痊癒了。」
之洋摸摸自己的面孔,「你說得對,也該恢復原狀啦。」
時珍追問:「怎麼會在剎時之間忘卻過去?」
「絕非剎時之事,傷痕慢慢揮發,終於時間治癒一切。」
「整整一年?」
「有啦。」
「恭喜你。」
之洋笑,「整件事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當然喪盡自尊,痛不欲生,聽到曾國峰三個字都會跳起來。第二階段故作忘卻狀,避而不提傷心事,可是內心隱隱作痛。到了最後階段,曾國峰與陳大文及宋家明王玉寶一樣,不過是個名宇,一點兒特別意義都沒有矣。」
時珍點頭,「遺忘是人類保護自身的最佳本能。」
之洋感慨,「再回頭看,也不明白當年怎麼可能造成那麼大的擾攘與那麼深的創傷。」
「真不值得阿。」
「奇是奇在事後都會這麼想。」
「那一定是不值得。」
「也不是,當時我們也有過開心的時間。」
時珍笑歎,「可見曾國峰對你真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了,你已如此心平氣和。」
「他現在應很開心囉,以前老是覺得我屬心腹大患。」
時珍反問:「你在乎他幸福與否嗎?」
之洋答:「不,我絲毫不關心,因為每個人的結局都咎由自取。」
那朝之洋仔細打扮過了才出門,她到政府辦的求職處去應徵新工作。
服務員在電腦上讀到她的履歷大喜過望,「林小姐,起碼有三間以上的機構希望獲得你這樣的人才。」
之洋欠欠身,「我太幸運了。」
「林小姐你何故缺席一年?」
之洋本想說她病了,可是科學如此發達,已沒有長年累月生病的人,要不迅速治癒,要不壽終正寢。
故之洋微笑說:「我去了遊歷,讀千本書行萬里路嘛。」
服務員點頭,「不過林小姐要加油了。」
「是,我懂得。」
服務員立刻聯絡那三間公司的人事部,其實不過是資料與資料核對,也就是從前的所謂面試。
注視螢幕半晌,服務員抬起頭來笑,「宇宙公司問你幾時可以上班。」
「今天。」
服務員自打印機取出彼方資料交予之洋,「林小姐,你可到休息室去參考資料。」
之洋走到休息室,感慨萬千,生活總得繼續下去。她翻閱資料,認為薪酬與福利條件都還算不差,宇宙公司十分體貼,附著一張同職級僱員名單。
之洋不過略為過目,卻看到曾國峰三字。
他轉了工嗎?
沒聽他說起。
不過他倆已有一年多沒說過話,她不會知道他的事,沒想到此刻會在同一間公司辦事,尷尬?誰在乎,好的工作難找,誰會為他犧牲一份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