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倒是說得不錯,我立刻對直爽坦白的她添增好感。
「他這個人,又特別看輕看賤金錢,不然一起回華南來享幾年晚福,不知多好,他又偏偏不肯。」
「為什麼?」
盛太太歎口氣,「因為這一切都是他岳家名下的財業。」
我忍不住說:「他也太迂腐了。」
「說得好。」
門鈴響起,進來的是施家大小姐。
一見是我,她立即說:「哎呀,我沒穿見客的衣服!」
這小女孩的腦筋另一樣的。
又與外婆說:「母親實在走不開,她不來了。」
「又是什麼事?」
「一位美國教授帶了納華達山脈的油頁岩化石樣本來找她,化石有許多種,其中有始祖海洋生物,她正招呼客人。」
有道理。
我算老幾呢,小人物。
兩次失約,不禁傷了我的自尊。
施峰把雙臂繞在身後,仰起頭問:「你開始寫書沒有,作家?」
真的,禁不得她這一問。
我說:「暑假後開始,天氣太熱,人人都要放假,你不是也在休息嗎?」
「媽媽可不放假。」
看樣子施峰頗崇拜母親。
「她比較特別。」我乾笑數聲。
師母的女工捧出點心來。
再坐一會兒,我起身告辭。
忙忙忙,誰不忙,凡事總得分個次序,一連兩回失約,使我瞭解,她不重視我,也不重視她父親。
算了。
我把施峰送回家。
她喜歡發問,也擅於會話,但我沒有看過她笑。
記憶中,女孩子到她那種年紀,最愛掩住半邊嘴巴笑,但她不是,她習慣先皺一皺眉頭,然後問成年人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
幸虧我才華蓋世,才應付得了。親
像:「你認為結婚好還是獨身好?」
答案:「待你長大時,也許對像由社會配給,不必想太多。」
又如:「你介意女人比你能幹嗎?」
「不介意,如果一切開銷由女性負擔。」
「男人將來會不會生孩子?」
「有可能,不過孩子要跟父姓。」
很貧嘴的樣子,不過一個成年男人總得保護他自己。不能在二十分鐘車程中輸給小女孩。
終於輪到我發問:「在家中你也這樣同父母交談?」
「別講笑,我很少見得到母親,而父親時常說:『不要問不要問,過十年二十年你就會明白。』」
這倒也是辦法,為什麼我沒有想到。
施峰說:「只有施峻與我談話。」
「她太小了。」
「可不是。」聲音中帶許多惆悵。
那裝模作樣的表面下是無限寂寥。
「你到家了。」
我特地下車,繞圈子到她那邊,替她開啟車門。
她很矜持地說:「謝謝你。」到底還是女孩子。
「是我的榮幸。」
「再見。」
我告訴老哥:「仍沒見到師姐,反正海洋生物幫不了我,沒有遺憾。」
「聽這個:華南海洋學院設有水產系、海洋生物系、海洋地質、海洋工程、海洋物理、海洋氣象等十個系,十八個專業,其中正副教授接近一百人。」
「哪裡找來的資料?」
「由此可見競爭相當激烈,必須要做許多額外作業,才能夠站穩陣腳。」
我緊張起來,「文學院呢?」
「放心,低層職員開頭是不會感到壓力的。」大哥笑。
我白他一眼,「總得由第一步起呀。」
他仍是笑。「所以你師姐之忙,並非做作,乃系實情。」
我說,「她沒有把師弟放在心中。」
「幾時開學?」
「下月初。」
「悠長的暑假,教書就得這個好處。你可記得,那時母親最怕我倆放暑假,那一段時間,家裡永遠收拾不好,亂成一片。」
我默默回憶。
是的,不知為什麼,十多歲男孩子身上永遠一股臭汗味,半酸半悶,母親說,一打開大門,客廳便傳出這股味道,有親切感,她知道她是到家了。
我喜愛孩子,因為母親喜愛我們。如今她在天堂,可想空氣清新,沒有異味。
母親愛我們,並不單挑我們可愛聽話的時候,就算兩兄弟無理取鬧,張嘴大哭,她也笑瞇瞇,「啊,大牙蛀得很厲害了」,她會趁機觀察我們嘴巴裡的秘密,或是「弟弟哭時面孔皺起來似只蟹,而且眼淚多得似噴水。」
我們的童年是沒有遺憾的。
大哥問:「想往事?」
「是,幸虧我兩人出落得玉樹臨風,沒有辜負老媽栽培。」
「對對對,」大哥取笑我,「兼夾雄才偉略,貌似潘安,你別弄假成真,真相信才好。」
弟兄兩人大笑。
過沒幾日,師母召我。
——國香有一份報告,趕時間要寄到英國去,你是念文學的,她希望你撥冗替她看看措詞文法是否適當,美國人不講究這些,但英國人很挑剔。怎麼樣,要不要賺些外快?
去取了報告一看,才知道有四百多頁。
以前替工學院的同學做過類似的潤飾功夫,他們用的專門名詞多,已經很難看得懂,再加上語文程度差,造句簡陋,若非一大堆公式顯示權威,作品看上去只不過初中程度。
如果把這件功夫接下來,小說大綱一定泡湯。
但相反,我會得到一個上佳借口,寫不出小說,乃是因為沒有時間,同才華沒有關係,哈哈哈哈哈。
考慮了一會兒,我漂亮地表示很願意為師姐效勞。
師母把酬勞的數目說出來,數字十分龐大,倘若這是正常外收入,誰還高興坐下來攪盡腦汁寫小說,我有點困惑,華南大學倒是個謀生的好地方。
盛國香的報告,詳盡地說出放射性廢料對海洋軟體生物的惡性影響,以及長期性生態變化,對人類的害處。
材料十分豐富,她走遍大江南北,採摘標本,圖片拍得非常精緻瑰麗,理論的說服力也強大。
花一個星期讀完著作,為它感動,照盛博士的理論,人類若不停止各種核試驗,根本毋需天外來客侵略地球,或三次世界大戰,也會漸趨毀滅。
盛博士並非危言聳聽,我讀過同類報告,他們沒有杞人憂天。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