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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兩個小女孩歡呼著。

  我伸手招呼她們,剛在這個時候,背脊一陣麻痛,好像吃了一記鞭子,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住,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盛國香叫:「水母一一」

  她游近我身邊,硬生生把觸鬚自我背脊扯開。

  我痛人心肺,手足痙攣,直往水晶宮沉下去。

  盛國香連忙托住我。

  她叫:「施峰,把浮泡擲下,快。」

  我想我已口吐白沫。

  神智還是清醒的,只見盛國香用浮泡套住我,一手抓住瓶子,引水母進瓶,然後立即吩咐水手拉我上船。

  臨危不亂,真是一流。

  她們都來看我背上傷口。

  我痛得眼冒金星,靈魂昇華,忍不住呻吟,可歎智勇雙全,敗在水母手下。

  施峰關心地問:「是不是很可怕?」

  盛國香說:「傷勢嚴重,快快送醫院。」

  她冰涼柔軟的手按在我皮膚上,唉,即時有消炎鎮痛之效。

  幸虧她們沒有取笑我。

  每隔五分鐘小施峻偷偷問我一次:「你會不會死?」充滿同情。

  盛國香說:「對不起。」

  「手腳不靈是我自己的錯。」

  「要不要看看它?」掩不住興奮的神色。

  施峰捧著瓶子進來。

  它是只半透明美麗的動物,觸鬚長長垂下,似幽靈。

  她陪我到醫院敷藥,孩子們先回去。

  我問醫生:「會留下疤痕嗎?」因為一向皮光肉滑。

  盛國香笑。

  完了,什麼形象都失去,美人救狗熊都上演過,還有什麼希望。

  晚上,我得趴在床上睡。

  半夜,發起燒來,老哥急忙找醫生,醫生不肯理會無名腫毒,又知會盛國香趕來。

  情況比想像中嚴重,鬧得筋疲力盡,吃了藥就迷迷糊糊睡。

  睜開雙眼,已經天亮,聽見有人聲,便同老哥說:「給我一杯水。」

  回話的聲音卻屬於盛國香:「沒事了?」

  我轉過身子來,怔怔地看著她,「你還沒走?」

  她很內疚,「沒想到你的血液對僧帽水母的毒素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也可能是中暑。」

  「不該叫你出來。」

  「不要緊,下次往南極考察的時候,別忘記叫我。」

  「醫生稍後會來複診。」

  我喝乾杯子裡的蜜水,中國人相信蜜是解毒的。

  室內一片靜寂,我不再搞笑。

  衝動地認為傷得不夠嚴重,否則氣氛當更嚴肅一點。

  她靠窗戶站著,並沒有說話,直至林自亮回來,她交班,離去。

  林自亮同我說:「她真的年輕,你有沒有發覺,現代女人像是不會老似的,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有須的像賊,沒須的像太監,什麼原因?」

  「嗄?」

  「真是女性的世界了。」

  「哦?」

  「沒想到會被她們咬緊牙關闖出局面來,一定吃了不少苦。記得我們小時候,女性職業的範圍是做售貨員與秘書,任官小教師已經了不起。你看現在,官場商場什麼地方都有女性帶頭,七十二行,行行都有出色女性,男人緊守崗位,沒有突破,反而顯得中庸,你說對不對?」

  我忽然問:「你覺得盛國香是不是英俊?」

  大哥怔住,「給你一說,倒有這種感覺。」

  以後,形容一個人優柔寡斷,也許不再用婆婆媽媽,而稱之為公公爸爸。

  盛國香絕對英俊。

  「你,凡事要適可而止。」

  我白他一眼,「不知所謂。」

  背脊上留下一條疤痕,淡淡的白印,約半公分寬,蜿蜒而下,形成圖案,似一個橫愛司。

  將來總會消失的,無論什麼事都經不起時間的浪淘沙,但此刻,它是心頭上的烙印。

  我歎口氣。

  應邀參觀了水產系十五個實驗室,這些設備既是學生實習的場所,又是教師及研究人員的基地。來到水產系海洋動物標本室,只見各種魚類蝦貝藻千姿百態,琳琅滿目,彷彿走進海底龍宮。

  實驗室陳列著兩千多種標本,許多稀奇古怪的魚類及海中生物,有些從未見過,真正大開眼界。

  一邊走一邊自卑起來。

  不知恁地,科學實驗室永遠給文科生壓迫感,因為他們做的,我們不懂。

  女人也是。

  她們會生孩子,我們不會,真神秘,現在男人會做的事,她們全會做,甚至做得更好,但仍然只有她們能夠孕育下一代。

  盛國香完全不愛說話,而我,剛相反,念小學時就被老師在手冊與成績報告表上打「愛說話」的字樣,算是黑點,教師愛啞巴,例加三分。

  國香常用語只包括是,不是,對不起,相當好,謝謝。

  她認為語言用來表達概念,指示方向,很少想到語言也可以用作長篇大論寫情寫景。

  而那正是我的專長。

  一次,我徹底地描述施宅園子風景,她「嗯嗯嗯」地詫異,「是嗎,是這樣的嗎」,完全沒留意到。

  她是那種把手錶當雞蛋煮的瘋狂科學家。

  我總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做妥這件工作。

  她的工作。

  有時清晨還坐在打字機面前,也問:為什麼不以這種堅毅的態度來寫小說大綱?

  怎麼會沒有原動力?這是我的事業呀。

  反而奮不顧身去為別人的事業努力。

  話雖如此,心情是愉快的,每打出一行字,就像與盛國香交談,十分窩心。

  累了,頭枕在打字機上憩一憩,還是老式的字鍵式機器,換帶子時,手會弄得墨黑。

  國香吃驚道:「這麼落後!」

  她用的是一套萬能電腦,無所不能,內文顯示在螢光幕上,改得完全正確了,才按一個鈕,轉印到紙張上。

  要我學用那樣的機械,不可能。

  施導演曾對我說:「我當那套機器是活的,每天走過,都恭敬地向它說早,免得開罪它,有後顧之憂,誰知道,也許有一日它會統治我們。」

  老施是個好人,他使我內疚。

  我還想學費茲哲羅呢,頭髮梳一綹下來,垂在額角,憂鬱的面孔,穿件白色長袖襯衫,褲袋中放一隻扁酒壺,隨時取出喝口威士忌,靈感一到,啪啪啪敲響黑色始祖打字機,寫出夜未央這樣浪漫腐敗感人肺腑的小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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