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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頁

 

  電腦與我何優哉。

  藝術不會敗給科學。

  偏偏國香又代表科學。

  造物弄人,你不相信?

  她對文學一點知識都沒有,慘得不得了,但是越慘越喜歡她。

  她會把一百年的孤寂說成一千零一夜,然後心虛地問:「差不多吧,都是時間上的問題。」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

  大哥一直努力籌備婚事。

  所有責任都落在他肩上,原來新娘子出差開會去了,你說厲害不厲害。

  家裡要裝修,新的傢俱新的電器,新人事新作風,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不然真正難為新郎倌。

  我與國香已經熟稔。

  她時時來我們家。

  一日大哥把舊窗簾拆了下來,換上新的,又認為花樣太亂,再除下,掛上第三套,滿地都是一匹匹窗簾,她就坐在布匹上與我研究功課。

  我看著她淺褐色的臉龐,睫毛尖端一截被曬成金色,眨動時如只粉蝶。

  開頭是心躁意亂,接著心平氣和起來。

  我終於說了長久要講的話。

  即使長期與魚蝦蟹做朋友,她也應瞭解我的心事。

  我說:「讓我們速速解決這個報告,斷絕來往吧。」

  她聽懂了。

  臉上並無露出訝異之情,只是低著頭,看著手上的報告,小孩受責備後,會有類此姿態。

  過半晌她茫然問:「這是幾時開始的呢?」

  我無奈地攤攤手。

  她歎息:「真是混亂。」

  國香的詞彙不夠豐富,否則一定會說:「太難了,比海水微量元素、有機物、離子相互作用等溫線分級交換理論還要令人為難。」

  「是不是你受傷那時的事?」

  我搖搖頭,「這不是科學報告,你不必深究了。」

  盛國香吁出一口氣,很感煩惱,皺起眉頭,坐在牆角。

  我問:「你承認已經發生了?」

  她點點頭。

  我放下心來,有人陪,事情完全不一樣,不由得惡作劇地微笑起來。

  「為什麼是我們?」國香問,「這完全是不對的,我比你大二十歲,而且已婚,有兩個孩子。」

  我看她一眼,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誇張,二十歲!

  國香仍不甘心,「是否在第一次遇見的時候?」

  在這種事上,我比她敏感得多,於是我點點頭。

  「無可避免要發生?」

  「注定的。」

  「讓我們速速完成這個報告,斷絕來往。」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大家都有好處。

  於是我們兩個人四隻眼落在報告上,強逼用功。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麼,我只見一個個拉丁名詞自白紙上飛出來,二十四個字母重新排列,組成我要說的句子。

  像,為什麼不讓它大膽發生?

  又像,施君會得明白。

  更像,原來這次回來,完全是為著可以結識你。

  揉揉眼,才把字句擦掉,眼睛落在昨夜臨睡之前的一本書上。

  《鏡花緣》。

  鏡中花,水中月。中國人連取個書名都有這麼大的學問。

  抬起頭來,只見盛國香皺著眉頭看著窗外。

  我衝口而出:「枉凝眉。」

  她當然沒有聽懂,「霍」地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沒有追上去,用雙手抓住她肩膀,將她扳向自己胸前,深深吻她。

  會這樣做,要不是英雄好漢,要不就是登徒子。

  可歎我兩者都不是,我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我不怕挨耳光,他們說,不吃過女人耳光,以及不給女人吃耳光的,簡直不好算大丈夫,我怕的是她看輕我,屆時連讀書人這樣雞肋的身份都失去,更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身份危機出現,更加無所適從。

  我痛苦了。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而是心靈。

  大哥又要笑我。

  恐怕最明智之舉是將盛博士的報告火漆封口,掛號寄還給她。

  下午,工人來安裝冷氣機,吃不住噪音,開車出去避一避,逛得累了,走進咖啡店去喝一杯,坐在寬大的沙發椅上魂遊太虛,感受心頭微微嚙痛。

  有人同我打招呼。

  睜開眼一看,是施君。

  做賊心虛,一顆心幾乎躍出喉嚨,像兇手看到親手殺死的被害者靈魂出現,嚇得幾乎沒哭出來。

  我瞪著他,雙手緊握沙發扶手。

  他發覺了,他要找我討還公道。

  他卻和顏悅色地說:「是等人嗎,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坐?」

  原來他還沒有知道。

  受透刺激,渾身麻木,動彈不得,他還以為我沒有意見,一向隨和的施氏已視我為老友,便與朋友一起坐我旁邊。

  干他們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潑熱鬧的,一頓茶工夫不知可交換多少訊息,說多少個笑話。

  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忽見入口處有位身形苗條、褐色皮膚的女郎向我們這邊走來,還沒看清楚心已劇跳,低下頭來,是盛國香,她來了,不是冤家不聚頭,她來了。

  果然是朝我們這邊走來的。

  一聲導演,也不問生張熟李,臀部就擠過來,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給她坐。

  不是盛國香。

  是施君的女主角。

  緊張之心鬆弛,隨著而來是失落。

  不是她,她沒有來。

  女郎自我介紹,「我叫蘇倩麗。」

  我呆呆看著她。

  她深覺有趣,「你呢,你尊姓大名?」

  「啊,我,我叫林自明。」

  「新人,導演什麼時候簽你的?」

  施氏來解圍,「他不是幹我們這一行的,林自明是內子的同事。」

  蘇情麗轉過頭來,「原來是大學教授。」

  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離只有十公分,我連忙撤退,低下頭,鼻觀口,口觀心,然後手足並用,站起來,一邊搖手,說:「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也沒等待他們反應,便匆匆離開咖啡室。

  那美麗熱情的女郎也許會笑我,但我弱小的心靈已經受不了強烈的一收一放,一緊一鬆。

  回到家中,發覺新的窗簾已裝妥,大哥還開著巨型分體式冷氣機。

  一簾幽情,滿室生涼。

  他得意地問:「怎麼樣,海倫一定喜歡。」

  完全變了,老房子原來的味道蕩然無存。

  本來廳堂充滿天然風,走馬長露台上垂著竹簾,彷彿隨時可以看見童年時的林自亮與林自明打架後受祖母責備,噙著淚水一身髒熟睡在籐榻中夢見被老虎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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