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家。」我不敢在他面前提孫雅芝三字。
「香雪海成為他的孟嘗君?」
「看樣子是。」
「據說這女人借錢給我兒子,連借據都不收,嘿,放太子帳放得如斯大方,她不信我真的把全部財產捐公益金?」趙老說。
我婉轉地說:「香女士倒不是這樣的人。」
趙老氣呼呼地問:「凡人做事都有個目的,有個企圖,她是為了什麼?」
我站起來踱步,「我不知道,你說得對,但她偏偏漫無目的,她給我的感覺是根本不為明天打算,又怎麼計算他人?」
「我不相信。」
我攤攤手,我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人,但香雪海給我的印象偏偏如此。
她出乎意料的好客,從她維護趙三就可以知道,人人在她面前平等,包括我們所看扁的掘金女郎孫雅芝。
我對趙世伯說:「我叫他來見你。」
「不用了,」他晃晃手,一剎那變得衰老起來,「你替我照顧他,大雄。」
我便告辭,心中略有不安。
隨即覺得過慮,趙世伯有的是女朋友,不愁寂寞。
第二天見叮噹,我同她說趙三回來了。
「我知道,」叮噹說,「他們說昨天在第一會所看見他,他與孫雅芝在喝酒,沒有人上去跟他打招呼,都說他太熟了。」
「他沒去搶劫銀行,」我不悅,「這班人太勢利。」
「誰都知道他爹不要他了,他現在跟著個小明星混。」
「他東山復起的時候,這些人怎麼辦?」
「再從頭稱兄道弟呀。」叮噹笑答。
「都是變色龍。」
叮噹面前一大疊花花綠綠的紙皮書。
我順手拈起一本,上面印著她的名字。
我說:「我知道你寫得不錯,但到底寫些什麼?」
「你坐下來慢慢看完這一疊不就知道了?」叮噹說。
「你不怕我知道你心內太多事麼?」
「怕。」她承認。
我放下書:「你的心事,還是交付給你的讀者吧,他們比較可靠,可以對他們訴說你的夢想,讀者們是遙遠親切忠誠的,小叮噹,你真是幸運。」我笑,「你甚至可以對他們說,你嚮往的男人是一個沒有學識、粗獷英俊、充滿活力的貨車司機……」
「是的,」叮噹莞爾,「若果流落在荒島上,貨車司機便足夠足夠,但我們生活在複雜的人際社會中,孫雅芝不合規格。」
「何必對她太偏見。」
「我妒忌,」叮噹很坦白,「她是走小路成功的罕見例子,我們在大道中卻顛沛流離那麼久。」
「你把她說得太成功,照顧趙三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說,「況且那些錢已經用來醫病,周恩造醫生出次差是什麼價錢。」
叮噹斜眼看著我,「你入了他們一黨,自然處處幫他們。」
「什麼黨?」
「香雪海做後台的趙三黨。」
「你又來了。」我笑。
「我就是不喜歡香雪海。」
「你喜歡過誰?」我反問,「每個女人都是你的敵人,低一點的你瞧不起,高的你又妒忌。」
她臉色轉為鍋底一般,「關大雄,你嘴巴不乾不淨說些什麼?」
我嚇得把話往肚子裡吞。
「我覺得香雪海這女人像黑夜鑽出來找替身的女鬼,分分秒秒盯著你,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我忍不住,「你太擔心了,叮噹,緊張的女人不是美麗的女人,我自問對你忠心耿耿,你何苦毀自己的儀容。」
「關大雄,你離開我的公寓,我三天內不想見你。」叮噹說。
「你靜一靜也好。」我賭氣。
我站起來走。
為香雪海吵架,嘿。
笑死人,硬說人家看上我。
哈,叫人家知道恐怕嚇一大跳。
我有什麼好處?能叫人家看上我?
我駕車往第一會所吃中飯。
對侍者說:「這是我第三萬零七個公司三文治與啤酒。」吃得我都想哭。
有一個聲音溫和地說:「試試龍蝦沙律,不錯的。」
我抬頭。
香雪海。
黑色的喬其紗旗袍,白皙的皮膚。我立刻站起來。
「教養很好哇,」她坐下,「現在的男人再摩登,也很少為女人起立。」
「他們的爹媽沒教他們。」我湊趣說。
她背光坐著,臉上有一種倦容,面色不好,但並沒有濃妝,她永遠懶洋洋,不過那對眼睛,呵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有些人會愛上比他們大許多的女人。
叮噹並不是小女孩,不過她的表情仍然是單純的,哭跟笑、妒忌、發脾氣,來來去去都淺易,可愛的叮噹,無論讀者如何稱頌她,享有多大的名譽,她還是個孩子。
香雪海的表情是有層次的,引人入勝,想剝繭抽絲,看看她內心世界到底如何?
她取出香煙,我為她點火,她高貴而落寞地吸一口,緩緩吐出。
我雖然對香雪海有莫大的傾慕,但叮噹還是不必多疑,除非有很大的理由,我不輕易背叛我所愛的人,訂了合同必須履行,君子自律。
「聽說你女朋友是個作家。」香雪海說。
「是的,而且相當有名氣。」我說。
「那多好。」香雪海微笑。
「是呀,時代女性不甘心光坐在家中,總得想些事出來做,不能做得太辛苦,又不能太平凡,試想想,還有什麼職業比作家更高貴更突出更清閒?」
香雪海訝異,「你當著她面也這麼說?」
「嗯。」我說,「我們無論什麼都攤開來講,所以她時常被得罪。」
「噯,水清無魚,人清無徒。」她含深意。
我不語。
「寫作講天才吧?」
「是要有點小聰明,」我說,「觀察力強,生活圈廣,肯思索,肯多練,不濫寫,這些都是要訣。」
香雪海笑,「看來你可以開班授徒呢,」她懶洋洋地說,「你女朋友真能忍你。」
我漲紅臉。
侍者把午餐端上,她吃得很多,難怪有點微微發胖,一個女人膽敢無憂無慮地吃,真是英勇。
她冰雪聰明,看出我在想什麼,於是解嘲地說:「……不知還能吃多久……」又自覺話說得太嚴重,住了嘴,有點淒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