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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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頁

 

  現在我真是天大的淒涼,專用的說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來了。

  飛機票是今夜七時的班機,看樣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離開三五七天,度過尷尬時期,回來時又可享受到叮噹的如珠妙語。

  我乘車到東區書店去找尋叮噹的著作。

  真慚愧,多年來我並沒有對她的事業表示關心。在書店內叮噹兩字是吃香的,她的書一疊疊地擺在顯著的地方,我翻閱——

  書名很別緻,像「做殷紅夢的人」、「一天的雲」、「遊學記」、「城市故事」、「西北來的女郎」、「海的迷艷」、「他說今夜沒空」……

  我挑了兩本,打算在飛機上看,彷彿要在飛機上度過一生的時光似的,什麼都要在航程裡解決。

  我很後悔,我應早看這些書。

  拿到櫃面去付錢,同時有幾個女孩手中也拿著叮噹的著作。

  我問收銀員:「銷路好嗎?」

  他答:「很好,都三版了。」

  「哪本最好?」

  「現在讀者比較喜歡揀小說看,雜文反而銷不掉。」他說,「叮噹的『薔蔽』最受歡迎。」

  我很困惑,仍然對這類天才表示懷疑。「凌叮噹?這麼滑稽的名字……」

  身邊一位女讀者立刻駁斥我,「這名字多可愛!」

  我只好付下鈔票離開。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一定要花些心機進入叮噹的世界。

  我握緊拳頭,決心要痛改前非。

  開車返家,碰巧交通擠塞,身邊有一輛白色的大車,駕車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

  不知怎地,我心震盪,香雪海!我同自己說,連忙轉頭注視,不,不是香雪海。那個女郎也很冷很美,但不是香雪海。

  我苦笑。

  將來我的墓誌銘上該寫:「他雖然娶了白衣女,但卻忘不了那只黑蝴蝶。」結果彷徨一生。

  我略為收拾,打電話給叮噹,她的錄音機說:「……請在叮一聲之後留話,我會盡快給你回話。」我立刻掛上話筒,什麼都不想說。

  我自己一人拎只小箱子乘計程車到飛機場,就在那裡吃了客三文治,然後進入候機室。

  我很快地看完叮噹的兩本書,深深震驚。

  叮噹的人,跟她的書完全是兩回事。

  可怕可怕,她的書非常悲觀,非常灰色,偶然有一道彩虹出現,也是曇花一現,大半都描述都市人感情的淡漠,人與人之間的虛偽,生命的寂寞,各種各類的失望,對白有時很俏皮,但太過苦中作樂,完全笑不出來。

  我非常震動,從來沒想到叮噹的人生觀竟是這樣的。

  她的小說雖無文學價值,但有特色,值得一觀,算是難得,人生有什麼值得寫的?大部分人都活得這麼匆忙,為了餬口,失卻志氣理想……但是她還是寫了這麼多本書,喜怒哀樂。

  我合上書,飛機飛過新德里的上空。

  到達希特魯機場的時候,非常疲倦,提著行李出候機室,有洋女打著「關大雄」的旗號在等我,接我往夏蕙。

  香港人這幾年的地位真是提高了,外國人一聽是香港來的生意人,立刻刮目相看,溫哥華的地皮,比華利山的房子,香港人全有份,神秘的東方人,來自遍地黃金的小島……

  像香雪海,她的錢來自何處何地,沒有人知道,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父親是如何起的家,反正錢生錢,一下子雙倍三倍四倍,結果怎麼樣花都花不完,除非她拿著全部財產去賭檔押大小。

  接我的洋女一心以為鴻鵠將至,不住向我拋媚眼,我無動於衷。

  心中兩個女人已經令我夠煩惱,我還有什麼心情看風景。

  她說:「我是米蘭達。」

  「你好。」

  米蘭達在勞斯萊斯中擱起雙腿,裙子的高叉展露了她修長的大腿,金色的寒毛茸茸地,她倒是個真的金髮女郎,不是染回來的。

  我歎息一聲。

  「你以前在什麼地方讀書?歐洲?美洲?」

  「嗯。」我問非所答。

  「明天仍由我接待你,由我任你秘書。」

  「嗯。」

  洋女人,你簡直不能給她任何機會,否則就順勢上來,然後在一年後告訴你,她生了你的骨肉,如果你不供養孩子,她就把孩子給人領養。可怕!

  這年頭,男人也不好做,全世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桃色陷阱。

  車子到達夏蕙之前,她已經出盡百寶。

  我鐵石心腸,步入酒店大堂,領取鎖匙。

  米蘭達說:「我還沒有吃飯。」

  我取出張二十磅鈔票,「好好地吃一頓。」

  她嬌嗲地說:「侮辱我。」

  我撫摸她長及肩頭的金髮,「寶貝,對不起,我是同性戀。」

  她睜大眼睛,非常懊惱,收下鈔票,喃喃地走開,語音中帶著無限惋惜。

  我總算鬆口氣。

  趙三替我訂的是套房,豪華之極,全部法國宮廷式裝修,真算對得起我。

  我淋了浴,剛預備休息,床頭電話響。

  準是那洋妞死心不息。

  是櫃檯,「關先生?」

  「是。」

  「有客人在樓下大堂等你。」

  「告訴他我很疲倦,有什麼事明天再見。」

  「不,關先生,這是一位很特別的客人。」

  「她有沒有三隻眼睛?」我沒好氣,「我很疲倦,叫她明天再來吧。」

  「關先生,她姓香。」

  「什麼?」

  「香小姐。」櫃檯說。

  我怔住。

  「我馬上下來,」我喘氣說,「請她等我一等。」

  我連忙掛上電話,隱約聽見接線生滿意的笑聲。

  我披上外套,飛身落樓。

  夏蕙酒店己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大堂還是巴洛式的建設,纍纍墜墜都是金色與白色的裝飾品,天花板上垂下一米有多的水晶燈,卻又不很明亮,我在弧型大樓梯奔下,一眼便看到一個黑衣女背我坐在半舊的紫色絲絨沙發上。

  我忍住喘氣,輕輕接近她,她的長髮梳成一隻低髻,上面插著把鑽石梳子,衣服的領子垂得很低,她緩緩轉過頭來,面孔很蒼白,一雙眼睛抬起來,眼神接觸到我靈魂的深處。

  百感交集,我叫她:「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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