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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頁

 

  他漲紅了耳朵。「你不喜歡我,你只喜歡聰慧。」

  我不十分確定我是否喜歡聰慧。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歡找一個條件比她略差的女伴,加借襯托起她的矜貴,聰慧對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攜我出來散心,她幫助了我,成全她偉大的人格……我抬起頭對聰恕說:「我當然喜歡你,聰恕,但是我這次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劍橋,我不是自由身。」

  「啊。」他也靠著露台欄杆,「但聰慧說你告訴她,你並沒有男朋友。」

  「那時候我跟聰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訴她。」我說。

  「他——比我強很多?」聰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聰恕,我不認為把人來作比較是公道的事,總而言之,如果他的優點較為適合我,我就喜歡他。」

  「我也有優點嗎?」聰恕問。

  「當然,聰恕,你這麼善良、溫柔、誠懇……你的優點很多很多。」

  聰慧在我們身後笑出來,「是嗎?」她走過來,「你看到聰恕有這麼多優點?我不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會相信。」

  「聰慧!」聰恕不悅。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幫你忙,你瞧你,弄巧成拙。」她轉頭看我,「怎麼,你真的回英國?」

  我點點頭。「我打算到新加坡去轉諧和號飛機。我還未乘搭過諧和號。」

  聰慧端詳我:「兩天不見,喜寶,你有什麼地方好像變了,」她終於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多麼好看的戒指,新買的嗎?」

  「晤。」我點點頭,「聰慧,我有點兒事,我要告辭了。」

  聰恕說,「我送你。」

  「不,不,我自己能夠回去。」我說。

  我逐一向他們告辭,勖聰憩送我到門口:「姜小姐,不送不送。」

  不用她送。她父親的司機與車子在樓下接我便行了。

  我開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麼地方。太有教養太過含蓄太過謙讓,表面上看彷彿很美滿,其實誰也不知誰在做什麼,蒼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著一台戲,自己一家人又權充觀眾——還有更詼諧無聊可憐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與勖聰恕怎麼會對我有興趣,因為我是活生生的赤裸裸有存在感的一個人。

  我有什麼憂慮?無產階級絲毫不用擔心顧忌,想到什麼說什麼,要做什麼做什麼,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沒做過窮人,有啥子損失?

  哪有勖家的人這樣,帶著一箱面具做人,什麼場合用什麼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描金的鑲銀的嵌寶石的,弄到後來,不知道是面具戴著他們,還是他們戴著面具。

  連對嬰兒說話都要說:「謝謝」,「不敢當」、「請」。

  勖存姿有什麼選擇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園去看脫衣舞,或是包下台灣歌女。他又想找個情婦以娛晚年,在偶然的場合遇見了我——實在是他的幸運。

  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來,說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虛,至少我與老媽姜詠麗女士尚能玉帛相見,開心見誠地抱頭痛哭。他們能夠嗎?

  我保證勖存姿沒有與他太太說話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種慢吞吞膩答答的神情,整個人彷彿被豬油粘住了,拖泥帶水的……忽然之間我對他們一家都惡感有加,或者除了聰慧,聰慧的活潑雖然做作,可幸她實在年輕,並且夠誠意,並不討厭。或者也除了聰恕。聰恕的羞怯淪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聰恕像多數女性化的男人,他很可愛,他對我好感是因為我體內的男性荷爾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歡勖聰憩。對方家凱毫無意見。厭惡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還不夠,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並不見得有那麼笨,再不爭氣的兒子跟女婿還差一層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聰慧的那份嫁妝,也沒什麼其他的好處,他應該明白。

  在這次短短的聚會中我把勖家人物的關係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點得意。

  回到勖存姿的小公寓,他本人坐在客廳聽音樂喝白蘭地。老實說,看見他還真的有點兒高興。

  因為我一向寂寞。

  「哦,」我說,「你來了。」

  他抬起頭,目光炯炯,說:「你到過我大女兒家嗎?」

  「是。剛回來。」我答。

  「我以為你應該知道避開他們。」

  「是,我是故意上門去的。」我說,「很抱歉,你是生氣了?怕親戚曉得我現在的身份?」

  勖存姿說:「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計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計過高。我尚未習慣我已把自己出售給你一個人。」

  他沉默一會兒。

  「我已經派人到劍橋去為你找到房子。你最快什麼時候可以動身回英國?要不要與母親說再見?」

  他要把我遣回英國。這也是一個好主意。

  我問:「關於我,你知道多少?」

  他微笑。「你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你有什麼歷史呢?」

  我不服氣。我說:「我有男朋友在英國。」

  「你是指那位韓先生?」他笑,「你不會喜歡他,你一早已經不喜歡他。」

  我也忍不住笑,我坐下來。「你對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不過在英國,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

  他凝視我。「總比找上我自己的兒子好一點兒。」

  我大膽假設,「聰恕?聰恕對女孩子沒有興趣。」

  勖存姿的面色一變,「他對你有。」

  我說:「因為我比他更像一個男人。」

  勖存姿老練地轉改話題。「你像男人?我不會付百多萬港幣送一隻戒指給男人。」他揚揚手,「看你戴著它的姿態!像戴破銅爛鐵似的。」

  我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

  這實在是我第一次放膽地,仔仔細細地把他看清楚。他的確已經上了六十歲。兩鬢斑白,頭髮有點稀疏,帶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皺褶,但男人的皺紋與女人的不一樣,他的眼袋並不見得十分明顯,皮膚鬆弛只增加個性。數十年前他一定是個無上英俊的男人,現在也還是很有風度很漂亮,但……確然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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